客人拊掌而笑,說:“伯父可真是說到點上了!既然如此,晚輩自然不怕犯險,全力而為。晚輩門外有車,今晚接住大客棧。明日一早便送伯父合家出城,從此走出這是非之地!”
夫人:“這,合適嗎……”
老父坦然道:“為了我兒,老夫雖死何怨!”
次日清晨,大客棧的客商,乘坐著大大小小,裝飾華麗的馬車,帶著無數的貨物出城而去。消失的揚起的黃塵之中……
然而,黃塵未落,更高、更大的飛塵卻如濃雲般地滾來,濃雲中,楚數萬大軍直撲商密城下,鐵桶似的圍住了商密城。
鄀君倉皇登上城頭,隻見楚軍如決壩的山洪,片刻間把個商密城困成了一座孤島,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可能。探馬不住來報:
“楚軍圍了東門!”
“楚軍圍了南門!”
“楚軍圍了西門!”
……
鄀君又氣又急,梅申說:“國君萬勿焦燥,當以退敵要緊!”
鄀君:“這楚人昨天還無形無跡,今日片刻間就圍了城,他們是從地下冒出來的?”
梅申忙答:“他們原本就是山裏人,自然適於山裏伏兵、作戰、突襲。預伏於大山之中,突然而出,何足為奇?現最要緊的守住城池,數日後久攻不下,必然會撤兵。”
鄀君:“觀丁父現在何處?”
梅申:“正扼守東門,那裏是楚軍正麵攻擊之處。”
鄀君:傳他來見我!
觀丁父自擔起守城之責,就日夜巡守在城頭,已經數日未見父母、妻兒。不久前才聽將士說起,他的父母親人被鄀君傳旨,強遷內城……
實在說,他深感意外,但卻一笑置之。站在城頭,見楚軍如潮水般地擁來,他對楚人的用兵、布陣卻感到由衷的欽佩。真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不動則已,動則山崩!不由得暗自驚歎:這才是真正的對手!
士兵傳令:“鄀君在北門招見將軍!”他隻得趕往北門。
參拜畢,鄀君說:“將軍對楚軍圍城,有何看法?”
觀丁父:“楚人不動則已,一動驚人。可見他們久經戰陣,指揮有度。不過商密城池堅固,易守難攻,末將定能守住國都,請國主放心。”
君臣正在對話,楚軍已在城外擺開陣勢。觀丁父放眼望去,隻見城外十裏之內,楚軍已列成數層戰鬥隊形,弓箭手為前列,一次可射出數萬支利箭,直指城頭;盾牌,長劍為二列,士兵一於執盾,一手執劍,攻防兼備,氣勢奪人;戈、矛、劍、戟,組成三列,寒光閃爍,殺聲震天,排山倒海;數百輛戰車組成第四列,戰馬長嘶,車輪滾滾,長槍利箭,如浪卷來。戰鼓擂響處,帥字旗下,立著一位氣貫長虹的將軍,看樣子,定是楚君了。
果然,楚君駕著馬戰車,直驅城下,立在車上高聲喊道:“城樓上的將士們聽著,哪位是鄀君,請上前答話!”
鄀君立在城頭應道:“寡人便是鄀君,楚君有何教誨?”
楚君哈哈大笑,說:“久聞鄀君大名,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敝國與楚素無交往,不知何故興兵?”
“鄀君真是健忘啊!當年昭王伐楚,鄀君供車馬、戰船,使我楚喪師三萬,先君熊勝不歸,這筆賬該跟貴國算一算吧?”
“這都是哪輩子的事了?祖上的過節,還要幾輩的人來還?”
“欠了賬,不管哪輩子都是要還的。況且,寡人將要觀政中原,鄀為中原門戶,這條道還是要走的,來借個路,鄀君不會不答應吧!”
“人說楚為蠻夷,果然蠻橫無禮!大軍兵臨城下,還要講什麼借條路,有本事你就從這裏飛過去吧!”
熊通哈哈大笑:“寡人十萬大軍,還破不了一個小小商密?看我片刻踏平商密城!”繼而一聲令下:“攻城!”……
刹那間箭如飛蝗,直射城頭!觀丁父急令護住國主,退下城樓,組織兵將,著力反擊。哪知楚軍一陣亂箭之後,突然又發火箭,箭頭盡是易燃之物,著點便燒,片刻間城頭一片火海。兵士們又要撲火,又得防楚人攻城,觀丁父臨危不亂,著人先用弓箭壓住陣腳,待敵攻到城下,滾木檑石,傾瀉而下,楚人無法接近,兩個時辰後,楚人退出一箭之遙,喊起話來:“城樓上的守將,可是觀丁父?”
觀丁父冷笑一聲,應道:“在下觀丁父,貴軍又待如何?”
楚軍中閃出一員少年將軍,戰車上拱手一禮,說:“在下楚將鬥廉,與將軍見禮!”
觀丁父:“久仰大名。將軍有何指教?”
鬥廉:“在下聽說閣下有將帥之才,果然名不虛傳。不過至今未得鄀君信任,區區一個末將。在下很為閣下抱屈哩!”
觀丁父:“本將軍上報國家,下忠於民,何勞楚人費心?有本事戰場搏殺,死而無怨,何必耍嘴皮子?”
鬥廉笑道:“閣下真是忠臣良將啊!可惜父母、妻兒反做人質,不知做何感想?”
觀丁父:“此乃是我國事、家事,與你何幹?”
鬥廉:“我主有仁人愛才之心,自然要為忠良之人抱個不平!現將軍父母、妻兒已被我楚君救下,正在大營安居無憂。閣下難道不想同他們共享天倫之樂?”
觀丁父大吃一驚!厲聲大喝道:“楚人,蠻子!不要傷了我二老……”
鬥廉:“閣下何必驚惶?楚君說了,你的父母就是楚君的父母,閣下的妻兒也是楚君的親嫂和侄兒,決不會有半點差錯!”
觀丁父猶如挨了一悶棍,半晌無語。
鬥廉:“將軍聽在下一言,切切不可執迷……”
鄀君倉惶走下城樓,返回侯府。剛剛走進大殿,卻見殿前已聚了不少文武大臣,見到國主,便迎了上來,一齊參拜。
鄀君:“各位愛卿,有何事相奏?”
梅申:“啟奏我主,剛剛得到城防官急報,觀丁父家眷人等,不知去向!”
鄀君一驚,忙問:“有這等事情?城防官何在?”
城防官拜伏於地,忙說:“微臣參見國主!”
鄀君:“寡人著你嚴加看護觀將軍家人,你是如何盡職的?”
城防官:“微臣失職,有失察之罪!”
鄀君:“可曾查得他們下落?”
城防官:“啟奏國主,微臣兵士日夜守在觀將軍家外。昨晚來一客商,自稱是申國人,要北上西秦,順便探望,不久便離去。今早過了巳時,仍不見有人出入,待午時兵士破門而入,豈知早已人去樓空了……”
鄀君正待發怒,兵士傳報:“據城外楚人講,觀將軍家人已被楚軍接出城外!”頓時,轉怒為驚,又驚又惱,大喝一聲:“即傳觀丁父來見寡人!”
梅申慌忙奏道:“國主息怒!眼下觀丁父正在城頭,抗擊楚人,萬萬不可召回!”
鄀君又是一愣!半晌才吐出一口長氣,說:“梅愛卿有何良策嗎?”
梅申:“國主暫息雷霆之怒。微臣以為,隻要觀丁父不離開都城之內,他就無法投了楚人去。”
鄀君:“那又如何呢?”
梅申:“兵法》說,‘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據微臣近日探知,楚軍號稱十萬,不過區區六萬之眾。雖圍了四門,卻隻能攻打二門。以我之實力,守住二門隻需三萬兵士已足,另可抽出一萬兵力出西門繞道攻擊楚軍之後背,楚軍必亂,城內將士乘勢殺出,內外夾攻,則可一舉破敵了!”
眾臣隨聲叫好,鄀君一聽連稱妙計。當即鄀君決計親領兵一萬,出城攻敵。
次日,楚人又開始了攻城。果然,楚人僅隻攻東、北二門。西南二門隻用少量部隊牽製,觀丁父據守北門。正當此刻,得知鄀君欲出西門,攻擊楚軍後背,急急前往攔住鄀君,諫道:“國君萬萬不可輕信書生之策,怎麼能夠親率大軍深入敵後?”
鄀君心下不快,反問:“楚軍兵臨城下,愛卿有何退敵良策?”
觀丁父:“末將以為,大敵當前,守為上策。楚人遠地作戰,意在速決,久攻不下,必然自亂,自有決勝的良機,何必強爭一時呢?”
鄀君冷笑一聲,說:“看來將軍也不過如此。那你就好好守城,看寡人如何破敵吧!”
觀丁父料難勸諫,眼見得楚軍攻勢漸強,隻得返回北門,抵禦楚軍攻勢。然而,楚人戰法又與昨日不同,不僅兵力加強,而且攻勢明顯加強,一浪趕一浪,輪番而上,沒有片刻間歇。戰到午時,守軍大多呈現了疲憊之勢,但楚人毫無休戰的跡象。觀丁父正暗自焦慮,突然大批軍士從東門敗退而來,經一詢問,更使他大吃一驚!原來,東門被早先化裝混進城內的大批楚人,突然打開城門,楚人已攻破東門!
觀丁父大叫一聲“不好”!即刻命將士固守北門,自帶萬餘兵將,奔向東門,迎擊楚人,辛虧城樓將士衝下城來,奮勇截殺,觀丁父及時增援,楚軍退出誠外,攻城之勢減弱。觀丁父猛又想起鄀君出城,恐又中楚軍埋伏,便順西門而出,去接應鄀君。
兵行三十餘裏,卻不見鄀君蹤跡,觀丁父正暗自驚奇,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鼓聲如晴天巨雷,從四麵響起,無數的楚兵不知從何處冒出,轉眼間,他被團團包圍在一處山穀之中。
楚軍中閃出一少年將軍,哈哈大笑,說:“觀將軍,你就下馬投降吧!”
觀丁父一看,又是楚將鬥廉,不禁怒火中燒,大聲喝道:“楚蠻子,快快還我國君!”
鬥廉不慌不忙,慢慢說道:“閣下著什麼急呢?鄀君被困在離此不到十裏的大山窪裏,現在就等著閣下一句話,是留著還是將他全軍覆滅?”
觀丁父怒道:“不許傷了我主!”
鬥廉:“好!閣下不愧是忠臣!不過,將軍打算怎麼辦?”
觀丁父:“本將軍與你們決一死戰!”
鬥廉:“閣下執迷不悟,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主求才若渴,還望將軍好自為之!”
觀丁父大喝一聲:“本將軍決不降楚!”喊罷,直取鬥廉,鬥廉手中戰旗一揮,兵士便掩殺過來。觀丁父明知寡不敵眾,仍奮力拚殺,決心以死報國。不料楚人邊戰邊退,並不與他惡戰,直戰至太陽西沉,楚軍越來越多,已將他圍了數層。觀丁父惡戰一天,水米不曾沾牙,精疲力竭,舉不動刀劍,但仍要拚力而戰。突然一聲轟響,煙塵騰起處,他與數十名兵將,一起跌入陷坑,被楚人生擒活捉!
他被鬥廉押進楚君大帳,已抱必死之心。然而進得帳內,卻是一桌酒菜,楚君熊通滿臉含笑,十分誠意地說:“將軍受苦了!”
觀丁父雙目橫瞪,忿忿地說:“要殺便殺,何必假意惺惺?”
熊通大笑:“哈哈!將軍以為寡人要取你性命嗎?”
觀丁父:“不殺末將,你們何以得取鄀國?”
熊通更是大笑不止:“將軍差矣!我楚一不想取鄀,二不想為難將軍。不信你可以回去問問鄀君!”
觀丁父大驚,忙問:“難道我主已返都城?”
“寡人並不想傷了鄀君啊,並且早已下令停上攻城了!”
“那麼,貴國千裏出兵,所為何來?”
“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寡人不惜千裏征戰,為的就是求得一將。”
鬥廉:“觀將軍,剛才在下已經說過,我主求賢若渴,說到底還是想將軍得效力荊楚。”
觀丁父:“楚君的心意在下領了,但在下決不降楚。”
熊通:“將軍此話怎講?”
觀丁父:“在下不能負叛將之名。”
鬥廉:“古人說‘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仕’。將軍才識過人,勇冠三軍,難道願意永做膝下之人?”
觀丁父:“不才身受囯恩,當為國效力。打了敗仗,便降了敵國,豈不被國人唾棄,罵作不忠不孝嗎?”
鬥廉:“以將軍的才智,得遇明主,何愁不百戰百勝呢?難道真願意這樣,打一個敗仗,就毀了一生?”
觀丁父長歎一聲,心下默然。許久才咬著牙說:“不才唯求一死……”
熊通又哈哈大笑,說:“將軍既要求一死,豈不簡單?寡人一聲令下,刹那間便可人頭落地,隻可憐將軍還有父母,妻兒他們將靠何人呢?”
觀丁父心下一沉,猛想起父母尚在楚人手中,頓時潸然淚下。
鬥廉:“將軍還是多多考量才是啊!”
觀丁父頓時心碎了!父母、妻兒,一張張臉都在他眼前浮現。當年,他學得滿腹經綸,自以為能上報國家,下敬父母,哪料想終無所成,半世無功,家人未受半點恩寵,反做人質,實在愧對先祖了!想到這裏,不由得心中一橫,說:“楚君!在下已抱必死之心,既然生不能盡忠孝,不如死後去伴先人,在下是決不會降楚的!”
鬥廉恨恨地說:“真是冥頑不化!”
熊通歎了口氣:“唉……”
觀丁父仰起頭來,不再言語,眼角含著一滴淚珠,他知道,如果不降,自己的結局就隻有一死……他隻能靜靜地等候熊通口中喊出一個“殺!”字了……
時間卻似乎凝固了,這一個“殺”字卻總是遲遲不出口。觀丁父幾乎聽到自己的心跳,而且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慌亂……死何足惜?而且死也不可怕,可歎的是自己平生所學,卻一事無成。而且一想到年邁的父母,伶仃孤苦的妻兒,自己一死,他們將依靠何人?從此就會天涯淪落了……於是,父母衰老、幹痩的身軀,芲芲的白發,爬滿了皺紋的臉,一下子都浮現在眼前,似乎都眼巴巴地在望著他……他一陣心疼,淚水終於淌流出來……
突然,熊通爆出了一聲哈恰大笑!但這種笑並不是發自內心,而好像出於某種無奈。觀丁父一驚!睜開雙眼,熊通卻說:“好!觀將軍真是大忠臣啊!寡人殺這樣的忠臣、良臣、能臣,豈不遺臭萬年?所以,寡人決定放將軍回城,你去效忠鄀君吧!”
觀丁父卻呆住了……
熊通:“將軍,不穀多有得罪,請多包涵。將軍廝殺一天,定然腹中饑餒。現略備酒菜,以表歉意。將軍略以充饑,即刻返回都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