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話使他猛然一驚!難道我隻會流淚嗎?我是高陽的後人,從太祖父到父親,哪一個不頂天立地、錚錚鐵骨?我也應當作個頂天立地的人!收起你的眼淚吧!去走一條屬於自己、屬於民族的路。於是,他挺身而起,揩幹了淚水,重新找回了自我,樹立了人生的信念,確立了終生為之追求的目標。這也許是一種偶然,更可能是一種必然,因為人在最悲憤的時候,會產生一種感悟,產生一種力量,從而使他得到解脫,並形成為一種信念而奮鬥到底!
走下城樓,他繼續流浪,但再也沒有了淚水,無論是在極度傷痛、被人欺淩嘲笑,或者飽受摧殘之時,他都不會掉一滴淚水。一路受盡屈辱和折磨,終於來到了鎬京。
鎬京,作為新朝之都,已經日漸繁華,新建的皇宮金碧輝煌,飛簷鬥拱,雕梁畫棟,盡顯天子的威風;達官新貴,功臣良將更建起了嶄新的府第,高大宏偉,氣勢非凡。才封的諸侯誌得意滿,新任的朝臣意氣風發;塗脂抹粉的仕女招搖過市,腰纏萬貫的大賈車水馬龍。
乞丐,無論在任何曆史時期,都是社會最下賤的人,不僅要飽受饑餓,更要飽受世人的白眼。就像一塊又髒又臭的破抹布,沾的都是殘羹剩水,揩的都是低賤髒物,受的是人們的唾棄和鄙夷。
他已經數日沒得到一口食物,拖著虛弱的身軀來到一座高大的府第,朱漆的大門,高聳的台階,兩座石獅虎視眈眈,似能一口吞下所有行人。幾個守門人也許剛剛飽餐了一頓,收拾了一碗殘菜剩飯放在地上,準備像喂狗一樣恩賜給那些討飯的人。
饑腸轆轆的熊繹,正盼著食物裝填,他不自覺地走了過來。
一個門人喝道:“喂,要飯的,喊我們一聲祖太爺,爺們就賞你一碗飯吃!”
熊繹一驚!叫一聲祖太爺?我祖太爺是何人?他是天下大賢大哲,豈是別人可以可以比得的?
門人叫道:“聽見沒有?喊我們每人一聲祖太爺!”
熊繹勉強站直了身子,怒目而視。
門人來了火氣,嚷道:“你這個叫花子,是聾還是啞?派頭還不小呢!”
熊繹佇立片刻,他不想說什麼,恨恨地吐了口痰,轉身欲走。
幾個門人反倒發了呆。
然而,他勉強挪動了兩步,由於饑餓過度,一陣眩暈,栽倒在地。
他反倒覺得解脫了!沒有了饑餓,沒有了憂愁,身體就像一朵浮雲,輕輕地向上飄蕩,而且越飛越高,似乎聽到了父親的召喚,祖父、祖母、甚至太祖父都在召喚著他。他向他們飄去,心裏充滿了渴望,飛啊,飛啊!快點飛吧……
幾個門人見乞丐突然倒地,心下卻也著了忙,豈能讓一個乞丐死在門前?不僅老爺責罰,也太不吉利!倉促間抬至簷下,端來一碗水灌下,急忙呼叫。
恰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本府的主人,一個須發飄飄的高官,他就是武王姬發之弟姬旦,因封為公爵,故稱周公旦。剛剛下得官轎,見幾個門人圍在一起,對一個躺在地上的乞丐指指點點,便走上前來,哪知一看,大吃一驚!原來竟是功臣熊狂之後,前輩鬻熊的重孫熊繹!他慌忙分開眾人,命抬進府中,即刻叫來太醫,急忙予以救治。
周公旦如何認得熊繹?原來當初鬻子臨終,將熊繹托付文王,來時恰一少年,二人年歲相差不到十歲,周公居長,同在一起讀書,一塊玩耍,就覺得這個小蠻夷不同凡響,十分看重,兩相意投。不久文王、太姒相繼過世,家中主管疏於管理,兄弟愈多,人口愈雜,熊繹本個性中人,不願看人嘴臉,受人之屈,從此不知去向。今日突然見到,周公真可謂是又驚又喜!
……突然,他感到精疲力竭,飛不動了!前麵似乎仍有人在呼喚,眼前出現了無數的人,都在向前走啊走,誰也不知要走向何處,隻覺得一片茫茫。人們沒有言談,更沒有笑語,甚至沒有腳步聲,個個表情凝重,就像木刻泥塑,依然是走啊走、此時,前麵出現了亮光,如燈、如螢、如星,光亮中一座冷冷清清的房舍,似影似幻,又像一具停放的棺木,令人不寒自栗。房屋下,一個老人坐在門前,見他走來,立即站起身來,驚叫一聲:繹兒!
他驚呆了!原來是自己的太祖母!一時百感交集,跪倒在老人腳下,痛哭失聲。太祖母突然說:“孩子,你咋會來到這裏……不!你,你不該來!不該來,快回去,快回去……”
他茫然不知所從,正呆呆地站在那裏,耳邊又傳來了呼聲:“熊繹,熊繹,快醒來吧!”
這聲音是那麼急迫,那麼近,好像就在身邊!他突然感到了自身的存在,就像躺在一大堆棉絮之上。想睜開雙眼,眼皮卻似乎有千斤重!太祖母呢?她剛才說什麼?不能留在這裏……不行,熊繹啊熊繹,你不能躺在這裏,要睜開眼,挺起身,因為你還有自己的責任!他拚力掙紮著……猛然,雙眼睜開了!一切感覺都回到了他身上。一個慈祥、殷切的麵孔對著他,這是一張曾經相識、曾經相處的麵孔。啊,這是昔日的姬旦,今日的宰輔,天子的弟弟周公!
熊繹掙紮著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向外走去。
周公急忙扶住了他,問道:“小弟要向何處而去?”
熊繹:“大人請放草民離去。”
“小弟何出此言?你我幼時相交,何以今日要分彼此?”
“大人乃天子禦弟,當朝宰輔,草民豈敢討擾?還是請放我出去,救命之恩,容後再報!”
“小弟啊,周室江山,靠的是天下諸侯,文武眾臣共同奮爭而來,這其中也有令尊之功、祖上之力,你是功臣之後,周室豈能負你?昔日有不當之處,還望海涵,何以要與為兄分個彼此……”
“草民不過蠻夷,豈敢躋身華夏?如今天下已定,理當返回荊楚,孝順堂前親人,還望大人不要阻攔。”
“小弟呀!不是下官阻你,實在是你眼下身體虛弱,需要調養。再者為兄近日得悉,小弟父母及太祖母都已亡故了,如今部族離散,酋長易人,你還有何處可去的呢?”
熊繹眼前一黑,又昏厥過去了。周公急忙扶至榻前,命人端來參湯,親手相喂。
片刻後,熊繹緩過氣來,雙目直視,呆若木雞。
周公連忙好言慰道:“小弟不必悲傷,從今後暫居我府,為兄必在天子麵前為弟討個封賞!”
熊繹突臉色一沉,堅定地說:“不,草民不需要封賞,更不會去討,也不需他人為我而討。”
周公一愣,才發現這一個“討”字又刺痛了這個“小蠻子”,忙說:“好,為兄用詞不當,你且暫時住下,調理一段時日何如?”
熊繹:“大人的心意,草民怎能不知?怎奈山野之性難改,非己之食難咽,無功不受他人之惠,還望大人諒解。”
話已至此,周公無言以對。但轉念一想,熊繹一旦走出這個屋子,不出三日恐怕就會鋨餓死街頭了……如今周室江山,是多少人鮮血換來?而若功臣後人暴屍街頭,豈不惹得天怒人怨?公理又何存呢?身為宰輔如何治天下,得民心?他要為新生的政權考慮,為社會的安定考慮,更不能失信於民。於是便說:“當年你曾祖父曾經是姬姓兩代人的老師。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小弟何必硬要分個彼此呢?為兄的家就是小弟的家,你又何必固執呢?”
熊繹沉默片刻,才說:“大人一片誠意,草民感激涕零。但須依我三件事。”
周公忙道:“旦請講來。”
熊繹:“其一,草民不食不義之食,不無功受祿,請大人給個差使,小民以勞而獲。其二,荊楚乃我羋氏根基,他日定返荊楚。其三,家父、家祖新亡,當設祖宗牌位,朝夕以祭。”
周公笑道:“一切照允。小弟可抄錄典籍,為兄代書奏章,助兄一臂之力,他日定使弟榮歸故裏。弟還有何說?”
熊繹:“大人何以要苦苦留住草民?”
周公長歎一聲,說:“如今天下初定,諸侯尚存觀望,天子臥病,而殷商遺民、管、蔡之輩朝夕圖變,那伯夷、叔齊乃當世賢者,周得天下,二人誓不為周臣,不食周食,餓死首陽山,圖得名滿天下。故而人心難聚,四夷未平,為兄身為重臣,隻能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小弟之才不在愚兄之下,難道不幫幫為兄,替天下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