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頌

小說世界

作者:程相崧

1

西北風一刮,雪一下,程莊的冬天才算是真正來到啦。

瓦屋胖了,小村乃至四野,蒼蒼茫茫,原本瓦藍瓦藍的天變得像村西頭瞎婆子那混沌的老眼了。田野裏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大蒜,葉子凍得死黑死黑,用手指頭一捏,吱吱往外冒水兒。活蹦亂跳的田鼠啊野兔啊黃鼠狼子啊不大出來走動,多嘴多舌的青蛙啊蛐蛐兒啊油翎子啊也變得緘口不言。隻剩下田埂上那些洋槐樹枝椏越發高遠地舉向天空,宛若碩大的掃帚樣,整夜裏刮得天“吱啦吱啦”地響。

雪一化,晴天一打起來,村裏的婆娘們便開始抬出洗衣機,收拾出農忙時積攢的髒衣服,在日頭底下“嘩啦嘩啦”地洗了。洗好之後,兩手捏住衣服邊兒抖一抖,在土場子前邊的樹杈上晾起來,花花綠綠的像聯合國開會呢。男人們的臉比以前白了,這有幾個原因。頭一個是不用夏天那樣在地裏曬了,第二是閑下來有時間刮胡子了,第三是偷抹了娘們兒買的護膚霜。不但白,細細一聞還香呢。頭臉一收拾,穿上開春以後就疊好放在衣櫥裏的西服,披了黃色的軍大衣,踱出門來朝村街上一站,百無聊賴地抽起煙來。照例的,不一會兒,便會有人走過來,拍拍他肩膀說:“陝走,三缺一,湊個手兒去。”於是乎便興致勃勃地一前一後去了。到了牌桌子上,胳膊肘兒往後一擔,大衣往下一落就搭到椅子背兒上啦。手往下一搭拉,便熟練地搓起麻將來。

“整日裏幹點兒這樣的營生,你們就不能學了進中,在外麵搞點兒買賣嗎?”

半晌,在劈裏啪啦的麻將聲中,響起了一個娘們兒的聲音。這娘們兒坐在屋角的椅子上,手裏抓著一支鞋底子,賣力地納。椅子的一條腿兒有點兒殘斷,娘們兒一隻腳支著地,似乎用著點兒力。

女人的話像一滴水拋灑進了大海裏,沒有引起大家的什麼回應。大家還是打牌的打牌,說話的說話,但不用說,很多人心裏還是滋生出了一絲醋意。按照村裏的話說,程進中這些年倒騰大蒜,發了,發腫了,腫得用手一按一個坑哩。蓋了兩個冷庫,買了一輛集裝箱汽車,忙得不要說找他打麻將,連個人影兒都見不著了。

“那養小的呢?”一個男子伸手摸了一張牌,捂著在臉前頭瞅了半天,才應了一句,“你沒看他的女子嗎?淒淒惶惶的多麼可憐哩!”

“有啥不中的?……隻要管我吃管我花,在外麵養一百個小的我也不管不問哩。”

“話不能恁說,事兒是沒到你身上。想想這死冷的冬日,一個暖身子往冰冷的被窩兒裏一伸,是個啥滋味兒呦!是個啥滋味呦!那滋味兒不好受哩!”

一屋子的人便笑了。說你是想跟她去搭個伴兒嗎?她洗得白生生的身子躺在床上等著你哩。她那一塊肥壯的好地,那片長著大把大把茂密水草的河灘地,如今是旱得插不進犁啦。說到這兒,便有人嘎嘎地大笑起來,說我這兒有亮閃閃的好犁鏵,鄉裏鄉親的,我得去幫一把手啊。又是一陣哄笑之後,便有人叫嚷著說我這就去敲她的門啊。那個便說,不用去敲,那毛茸茸的大門朝你敞開著哩。你沒瞅見?白日裏她提著水桶出來打水,腚盤兒扛扛的,那是渴得哩

天已經黑了。大家還在說著她。似乎一說起“她”來,這麻將便是打到轟天黑地也不會覺得沉悶,也不會覺得困乏了。在村裏人的話裏,她用來蒙窗戶的塑料布上盡是男人們用煙頭燙出的窟窿眼兒,她的門也是輕輕一推就開哩。

她不是別人,她就是我的姐姐——程白頌。

2

牌場隔壁三間瓦房的一個院落,就是姐姐白頌的家。

人們隱隱約約聽到熱鬧的鑼鼓從那邊傳來,心裏便知道,小娘們兒還在聽錄音機哩。錄音機裏是唱著一出啥戲,唱詞“咿咿呀呀”,鑼鼓“叮叮咣咣”。小娘們兒還沒有睡下哩。這樣的夜晚,睡不著啊。夜色深沉,白頌睜著兩眼坐在床上,啥也看不見。她披著一件紅綢子的大襖,身上蓋著暖烘烘的被子,被麵兒她前兩天剛洗過,散發著淡淡的清雅芳香。她記得他(我姐夫)上回來的時候,在屋子裏徘徊了一圈兒,往床上一坐,就用手指頭捏起被角兒,努著鼻子說你聞聞你聞聞。她的臉便騰地紅到耳根兒。火辣辣地燙,像是剛剛吃了辣椒或者大蒜等辛辣的物件兒,又像是“咕咚”咽下一口白幹兒。姐姐捧起被子細細查看了一遍,並沒看出髒的痕跡。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啥,可這時她看見姐夫的眼皮不耐煩地往上一翻,便緘住口,不言語了。直到姐夫出去了好久她還是那樣在那裏站著。門沒有關好,院子裏的風灌進來,灌進她的眼眶兒,酸溜溜的。她不知道他是啥時候走的,走的時候一聲沒言語,就這樣走了,她恨得不行,又悔得不行。

為了這回見麵,她等了他三個月,這三個月他說是出去“走蒜”——走蒜就是販蒜——去了一趟海南,可她明明知道他是去了城裏那個賤娘們兒那裏了。他花了錢在縣城給她租下一處院落,那是他的家了,是他們的家了。她緩緩走過去關上門,風還在吹,撫起她腮邊的荒毛。門在她的推動下慢慢合上了。把一點點兒幽蘭的夜光也關在外麵。她走到燈下,瞅了瞅鏡子裏的自己,像鬼。她化了妝的,小男人喜歡她這樣兒,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就說過這樣的話。他說這樣讓人感覺著刺激。這畜生就是喜歡刺激。姐姐挫下身子從桌子下麵端出一個臉盆兒,走到水缸前麵舀起一碗水,又舀起一碗水,直到盆子滿了水從盆沿兒往下淌,她才如夢初醒地住了手。將盆子放在飯桌的一角兒,俯下身子,整個臉便浸在水盆兒裏了。紅紅白白的液體流到盆子裏麵,將淨淨的水弄汙了……

錄音機裏的戲還在唱著,這一段時間她不知咋喜歡聽這熱鬧的鑼鼓。聽這咿呀的戲文。鑼鼓恁樣敲著,敲得像是瘋了一樣,整個小屋似乎都跟著熱鬧了起來。冷冷的四壁也不刺眼了,寒寒的被窩兒也不冰人了。別管哪出戲,戲裏人的唱腔總像是在哭。姐姐便明白了這世界上苦著的人多著哩,多得很哩。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聽著聽著她就“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打著嗝兒,氣都喘不過來。為著這戲,她的生活就變得豐富多彩了,四周的空氣也似乎都流動了起來。有時她也會發出一聲惆悵的歎息,那是聽到了戲中人命運的辛酸處,隻顧著為戲中的人歎息,就把自己的命運給忘卻了。

姐姐關了燈,眼前是沉到底的黑,黑暗凝固在一起,觸手可及,撕扯不動。姐夫在城裏安了一個家,婆婆公公也讓姐姐從原來的院落裏搬了出來,住到村口的幾問房子裏。每個月隻給她一袋子麵,不給一分錢的零花(她的生活要節省哩)。這一家子是有下錢了,有下錢便沒有說不出的話,沒有辦不出的事兒哩。那時候姐姐的兒子、我的小外甥曉泉剛剛掐了奶,婆婆說孩娃你留下,你人願意走就走,我們不留你。姐姐上前從婆婆手中奪過孩娃,孩娃便哭了,小耳刮子打她的臉。她把孩子按到床上就要打,婆婆卻在那裏發了話:

“你不能打他,你要感謝他呢!這個家有了他,才有你。”

婆婆一字一頓,她噎在那裏,淚便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了。

她伸出手,撫摸著光滑的綢子背麵兒,像是摸著自己孩娃那光滑的小屁股。她是厚著臉皮留下了,搬到了村口兒的一處小院兒。婆婆把曉泉喂得白白胖胖,像個小小的老佛爺。她想兒子了便到婆婆家裏去看他,婆婆也不阻攔。可近幾趟去看的時候,小家夥分明變得跟她生分了。想到這兒,她的心裏突然湧起一種恐懼感,脊梁骨上寒氣“嗖嗖”地逼人。晚上的時候婆婆是絕對不讓她碰孩娃的,她抱著跑了到哪兒找去呢?他們防著她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寂寞極了。呼喚著孩娃的名字,曉泉啊曉泉,來和娘說說話啊!現在他們能管著你,可長大了你總得有媽啊,你總得過來看媽啊!現在曉泉大些了,會說話了。會走路了。有時候他會一個人到娘的家裏來,在屋裏玩著玩著,把她脫下的一雙鞋子抱到日頭地裏曬著去了。

姐姐就會好感動。

3

白頌有時候想,若是有個靠山就好了。

她娘家族裏人少,爹是兄弟一個,她又隻有一個弟弟。若是像人家娘家有一大幫子人,那個畜生跟他的家人也不敢恁囂張吧?至少他們做事兒的時候肯定會掂量掂量。若娘家哥哥弟弟都是不好惹的惡人,那就更不用說了,小男人一家是不敢這樣做的。可爹是個莊稼漢,弟弟大學畢業在縣城做了一名教書先生,都是老實巴交的本分人,她都不忍心勞煩他們呢。

那回婆家趕她出來之後,爹實在是忍不過,一個人搭車進了城。爹臨走前一個勁兒念叨著,這樣做就沒有人管一管嗎?這樣就能讓他無法無天了嗎?爹走了以後,她卻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