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情我都是在很久之後才明白的，這其中自然包括許多至關重要的事情——就比方說，什麼叫幸福吧。
我十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當時我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對於我意味著什麼，我還太小，還不懂得這些，我隻是覺得這一切都有點好玩。其實我就是知道了、懂得了，也肯定毫無辦法，因為從降生時起，我的命運就已經定了。
那一年的秋天，宮裏照例又為我的生日忙活起來。快滿十周歲的我整天樂顛顛的，而忘記了父親已親率大隊兵馬出國東征，也根本就沒注意到母親那段時間的樣子跟平時相比有什麼兩樣。後來有一天，宮裏忽然亂了，每個人都在大呼小叫，看上去比在我的生日宴會上還要高興和瘋狂。第二天，我剛吃過晚飯，正和宮女姐姐們在花園裏捉迷藏，母親派人把我叫去了。她穿著件式樣很特別的衣裳，渾身上下一片雪白。
“媽媽你好漂亮！給我也做一件這樣的衣裳吧，行嗎？媽媽！”
母親一聲不響地盯著我看了半天，有一瞬間，我覺得她的樣子非常古怪。可是緊接著，她打開桌案上的一個包裹，把一件樣式和色彩完全相同、隻不過比她那件更小的衣裳放到了我的麵前。我高興得頭都暈了，一個勁兒地嚷著就穿它過我的生日，直到母親緊緊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出了後宮。這時我才發現，我那小不點兒的弟弟也穿得和我一樣，正在她的懷裏呼呼大睡呢。我覺得有點兒掃興，嘴裏不停地嘟噥著，可母親並不理我，拉著我直奔後宮後麵的廣場。
廣場上亂糟糟的。胡公公悄沒聲兒地跑過來，回答了母親幾句問話，又低著頭跑開了，母親拉著我的手繼續前行。我發現廣場正中用木棍和木板臨時搭起了一座比宮殿還高的高台，有人正在把最後幾束柴草扔到高台四周那小山一樣的柴堆之上。我們登上了高台。這可是我頭一次登上這麼高的地方。嘿，多美啊！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明白那天的天空為什麼那麼藍、陽光為什麼那麼燦爛，以及為什麼高台之上連一絲風都沒有。也許上天每發生大事都會給我們預兆。也許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我不能肯定。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空確實就那麼藍、陽光確實就是那麼燦爛，高台之上也確實連一絲風都沒有。我因為看見宮殿外麵的街道、看見城牆外麵的金黃色的田野和城頭上那些威風凜凜的士兵而又一次高興起來，渾然忘記了母親跟台下那些人的樣子都有點兒奇怪。
“媽媽你看，宮殿外麵好大哦！”
母親坐在那裏，仍然沒有吭聲。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已經打定主意：以後一定要盡快出宮去外麵看看！我從狹小高台的這邊跑到那邊，不停地看哪、看哪，直到天黑下來，遠處燃起了篝火、頭上亮起了調皮的星星。暮色蒼茫裏，不知何處隱隱傳來了陣陣梆聲。後來我困了，便問母親什麼時候下台。我不知道她早已命人把梯子撤掉了，隻記得當我問她的時候，我心裏又有點兒盼她說不下。黑暗之中，我看不清母親的臉，隻聽她用那種非常縹緲的聲音說：“再等會兒吧。”要不是她正握著我的手，我還真以為她是在天上對我說話呢。
於是我坐下來，把頭靠在了母親的身上。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小鳥，飛上了天空，飛到了又高又厚的宮牆之外……
後來我才明白，那一年的秋天，父親在晉國境內一個叫龍門山的地方跟晉國打了場大仗，秦軍不但獲勝，而且把我那位身為晉國國君的三舅舅夷吾也俘虜了。母親懷著視死如歸的決心帶著我和弟弟登上那座高台，為的是讓父親跟晉國重修舊好，把夷吾舅舅放回去。聽宮裏的人說（他們當然是悄悄說的），夷吾舅舅之所以能當上晉國國君，完全是靠了父親的幫助，而在他當上國君之後，晉國每有事情相求，父親總是毫不猶豫地答應。可夷吾舅舅對父親和秦國卻一點兒都不好，一直以怨報德，父親是在忍了整整六年之後，終於忍無可忍了，才率領大軍去討伐他們。我真不明白夷吾舅舅為什麼會這樣，不明白父親幹嘛要對他那麼好。不過，父親後來真的把夷吾舅舅放了，確切地說，是在那場後來被叫做“龍門山之戰”的大戰過後兩個多月。當然嘍，臨走之前，夷吾舅舅特地派人給我補送了生日禮物，回國後又送來了很多很多。我的命運就從那一刻開始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