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我還是一個住院醫生。
一天下午,來了一個麵色慘白,牙齦出血的小男孩,土色的麵容帶點黝黑。孩子的母親是一個很典型的農村婦女,壯碩,帶著淺淺的一點微笑。父親則是一個個子不高、很瘦的男人,眼睛略大。
下午很快進行了血常規、骨穿等檢查,基本確診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晚上,孩子牙齦出血多啦,請示二線醫生。
二線醫生在護士站,嚴肅的對家長說:“你家孩子是血液病,是血癌,目前情況很重,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們在極力搶救”。
我一眼看到那個壯碩的中年婦女,無力的跌倒在護士站吧台邊,那個瘦弱的男人試圖扶起自己的妻子,結果也跌倒啦。也許是幾分鍾,那個女士終於緩過勁啦,她哭著在地上,向醫生的方向跪走。邊走邊喊:“醫生,求你救救我家孩子”。
我趕緊過去,試圖扶起那位哭著的媽媽,費了很大的精力,無能為力,場麵有點失控。更重要的是,此時孩子聽到媽媽的哭聲,從病房走出了。我立即將孩子攔住,請他到醫生辦公室(護士站和醫生辦公室之間隔著走廊),說:“我來看看你的鼻子,你媽媽、爸爸和醫生在談話,可能要做鼻子的小手術,媽媽害怕,所以哭啦”。
孩子手按在鼻子上,一本正經的說:“別看我媽壯,她膽子小”。
我哄著孩子靜靜的坐在醫生辦公室,通知耳鼻喉科會診醫生,請他們幫忙填塞止血。
護士站那邊終於平息了,再次見到孩子的媽媽是半小時後的事情,其時媽媽走路已經飄飄忽忽,孩子的爸爸嘴抿地很緊。孩子鼻子出血也終於在壓迫下停止啦。
這件事情對我觸動很大,醫生每天都會遇到危重的病人,告知病情是最常見的事情。我們往往都是直接告知,嚴肅的麵孔,一絲不苟的表情。關鍵是,病人家屬心理上準備好了沒有?如何讓病情告知變得溫馨一些,讓那些飽受病痛折磨的人和他們的親人不至於情感失控,不至於痛不如生。如果說病情是最大的災害,而家人的心理打擊是次生災害,減輕次生災害應該是有辦法的。
夜班的時候,等孩子睡著啦,夫婦倆在走廊裏相對暗暗哭泣,時而在商量該找誰借錢。夾雜著討論大女兒上學的事情,初二啦,該不該去打工掙錢。我想了想,還是找到這對夫妻,請他們在辦公室椅子上坐下來。
孩子媽媽迫不及待地說:“醫生,我家孩子沒救了嗎?”。
我努力用溫和而嚴肅的語言回答:‘孩子情況是非常危重,現在需要你們和我們一起努力,幫孩子治病。你家孩子說了,你是家裏做主的人。我很清楚你的痛苦,可孩子需要你,你得挺住。畢竟這個世界上,孩子最大的依靠是你們倆,你們都失去了信心,能指望誰呢?尤其是孩子媽媽,從小到到大,你費了那麼多的苦,現在孩子最需要你,你卻首先失去信心。你說,此時孩子還能指望誰呀?因此,此時無論你如何痛苦,你都要堅強!’。
然後,我告訴他們,也有一些血液病的孩子恢複健康,基本上他們的父母都很樂觀。我給她們舉例:病房前期有一個楊性小男孩的媽媽,孩子治療很成功,她媽媽就是很樂觀,每次化療的時候都和孩子一起在聽音樂,看漫畫,讓別人感覺不到孩子生重病。因為樂觀的心情也是抗腫瘤的一個重要手段。
孩子的母親目光開始有些堅定起來,我告訴他們:“每個人都有困難,不要指望別人,隻有自己努力,才可能有希望”。第二天,孩子家人的情緒明顯好轉,化療從開始到結束,家人都在哄著孩子,還給他買了一個書包,新學期讓他背上新書包去上學。
出院的時候,我叫住了孩子的爸爸:很認真的對他說:“千萬不要讓你的大女兒綴學,即使你家小兒子未來痊愈,還需要一個更加有前途的姐姐照應,而讀書是改變命運最好的方法”。
作為臨床醫生,告知病情一定要先評估好家屬的心理狀態,建議在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下,請家中心理素質相對好的人(在家做主的人)。告知的時候一定要客觀,好的先說,壞的慢慢說,讓病人承受。在此期間,一定要反複告訴家屬,我們一定盡力幫你們(這一點非常重要,至關重要,是避免醫療糾紛,建立信任的基礎),包括應對危重情況,我們已經采取的和即將采取的措施。
很多家長知道預後不好,可他們需要我們努力,至少我們在治療上的積極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