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斯先生中等個兒,戴一副近視鏡,滿臉是忠厚祥和的笑容。令人想起狄更斯筆下的皮克·威克先生。朋斯太太聰明漂亮。先生不大說話,隻是笑著點頭,握手,搶行李。太太一直嘴不停地寒暄,問好,道歉晚來了一步。說一口地道的上海閑話,不大地道的香港白話,夾一兩句我聽不出地道還是不地道的英語或法語。我們在一片熱誠中上了汽車,朋斯先生駕車拉我們直奔巴黎。
我對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很好。不是因為它建築壯觀和繁華,是因為它清靜。八月份巴黎大部分人都去南方洗海水浴曬太陽去了。又是清晨,街上看不見人。偶然過一兩輛車,也是懶洋洋的。在北京擁擠慣了又到香港更加擁擠了幾天,到巴黎覺得格外的清靜、整潔、從容。遠遠的看見了鐵塔,從凱旋門近處轉了個彎,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也睡意朦朧。
朋斯先生把我們送到雨果廣場附近僻靜的街,這街上有幾家三星級旅館。我們住進挨近廣場的一家。三層小樓,房間不大,壁紙和家具的顏色有點俗氣,令人想到左拉筆下的巴黎小旅館。我估計這旅館年齡也決不比左拉小。洗過臉,朋斯先生領我們走出旅館,來到直通凱旋門的一條街上。伸手掏鑰匙,打開一間咖啡廳的門,屋裏空無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腳朝天放在桌上。朋斯太太回身把門關上,朋斯先生放下幾張椅子請我們坐,就到櫃台後自己動手煮咖啡。我問朋斯太太:“怎麼店裏沒人?”她說:“他們休假去了,店主是我們朋友,給我一把鑰匙,要喝咖啡就自己打開門來煮,喝完鎖上門走開就是了。”
朋斯先生早年在上海和香港的電影圈,是頗有名氣的攝影師,後來洗手不幹,來巴黎開飯店開酒巴和咖啡廳。再後來則不開飯店也不開酒巴了,並且連咖啡廳也賣了出去。這間咖啡廳原來就是他的。買主是朋友,保留了開門自煮咖啡的權利。這次來巴黎拍片,翰祥約他當臨時攝影師。朋斯先生重友情,也留戀他的老行當,欣然答允,重作馮婦。隻是說:“我沒得機器。”
嶽華說:“我們去租。”
朋斯說:“八月份,統統休假了,租不到。”
嶽華說:“找一架電視攝影機。”
朋斯說:“沒有玩過那個東西,怕玩不靈光。”
他們約好睡一覺後去租機器,朋斯先生就鎖上門送我們回旅館。他有一輛新的雷諾車,車身可以升高,朋斯先生表演給我們看,他很為這輛車驕傲。朋斯夫妻在巴黎多年,除去那輛車外別處法國味很少,上海味十足,朋斯太太身上總帶個小錄音機,並且反複放《蘇三起解》。我問:“誰唱的?”她說是她自己唱的。她是巴黎票房票友。我問她有小孩子沒有?朋斯先生悲痛地說:“我們的孩子上個月死了……”我抱歉說:“對不住,我不該問。”朋斯先生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照片說:“這就是我們孩子的照片,滿漂亮吧?”
我鄭重接過來看,照片上是一隻小狗,滿漂亮的小狗。但看不出是公母。同時我也為朋斯夫婦感到一點安慰,這樣的兒子我相信還可以再得到一個,不致使這兩個善良的人成為絕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