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建議“你的無事忙雜記,也寫點現在的事,別老翻舊皇曆”。遵囑照辦。最近去了一趟台灣,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吃上,就談談吃的感受。
中國人愛吃,會吃,是祖傳的。不受地域差別影響,也不受政治觀念幹擾。在台灣吃了十天。那些大宴會都沒留下多少印象,在街上吃了幾樣東西倒值得一提。
一是吃了一塊“棺材板”!在台南逛夜市,老遠就看到一條巨大的燈光廣告“棺材板”。我心想:誰家辦喪事也不會到夜市上來買棺材吧?幹嘛作這麼大的廣告!就湊上前去觀看。原以為會看到金絲楠或是陰沉木,卻看到是麵包做的“棺材”。把麵包淨切成長方塊,用油炸硬,中間挖空裝餡,上邊再蓋一塊也是麵包做的“棺材蓋兒”。這名字和形狀都透著新鮮,我馬上買了一口(棺材論口不論塊)。送入嘴內倒也好吃。這才承認那位起名字的人有學問。要不是這個名字,我絕不會買它。
再一項是我嚼了顆檳榔!大陸有些省份也嚼檳榔,從聽評書中知道過去北京、天津的老人也嚼檳榔。不過我沒嚐過。到台灣後發現賣檳榔的店鋪和攤點比賣香煙的還多。店鋪起的名字非常動人:“美麗島”、“桃花塢”、“夢中桃園”。檳榔包裝也很精致。很漂亮的盒子,盒上印著彩畫商標。在櫥窗中展有樣品,像棗那麼大,碧綠光鮮。中間割開一條縫,裏邊夾著一片鮮綠的葉子,葉子中還包有白色奶漿似的石灰糊。特別在華西街這類的夜市上,十分奪目。我問陪我去的二嬸,檳榔什麼味?她說她來台灣幾十年從來沒敢嚐過。我內弟算是新潮人物,竟也不知其味。於是我決定“瀟灑嚼一回”!我到一個攤前說:“買一顆”。人家搖頭,說沒這麼賣過。我內弟說:“他是從大陸來的,你賣一顆好了。”那人笑笑說:“大陸來的好吧,交個朋友,這一顆算十元好了。”我一算,合人民幣三塊三角三。小心拿到手中觀看了一會兒就放進嘴內。內弟忙拿出相機給我拍照,並指導說:“把身子斜起來。嚼檳榔的人沒有直直挺立的,帽子也不好戴得太正了……”我這才知道我在扮演天津人稱作“無賴優”的角色。拍完照,他又問我什麼味道。我說:“苦中帶酸,酸中帶澀。倒是還能接受。”他看了我一會兒問:“咦,那些汁水呢?”我說:“當然咽進肚裏了。”大家聽了大笑。紛紛說:“糟糕!那紅水是要吐出來的呀。吃進去怎麼得了?你沒見這一地紅水像血似的,那就是嚼檳榔人吐的!你不會吃出病來吧?”我在大陸好容易養成的不隨地吐痰的習慣,沒想到在這裏卻起了負作用。這時想吐也吐不出來了。回家後照了一下鏡子,隻見口唇通紅,用天津人老話說“像吃了死孩子肉”。雖沒生什麼病,卻回想起來有點後怕。
還有兩樣有特色的東西,則是在台北一家著名的“北京小吃店”吃的。一個叫“山楂糕”,看起來跟北京的山楂糕相似,隻是顏色偏黑。放進嘴裏卻是絕沒一點山楂味。一問原來台灣不產山楂,原料用了代用品(可能是草莓);另一種是底下墊一張銀色鋁箔,上放一顆圓形白色麵團,麵團頂上插著一顆紅棗。整體看來很像清朝的官帽。我問:“這是什麼?”服務小姐笑容可掬地說:“這是北京特產,名叫艾窩窩……”既然連形似也沒有,我就沒敢去嚐。吃完朋友們還問:“你看這裏哪種東西最像北京的?”我說:“最像的是桌椅、宮燈和牆上字畫。現在北京講時髦的人家,已把這些東西清除掉,換成了沙發、組合櫃。你們千萬保存好,說不定有一天北京人要知道祖輩用的家具什麼樣,得到台灣來看!”
我說這話是有感而發。因為在台灣我還吃過一回山東大鍋餅。小時在天津大街隨時可以買到鍋餅,是跑船的、拉車的、扛大個兒的最歡迎的食品。嗆麵,直徑超過二尺,厚度不少於二寸。經擱經放,吃了頂時候,但做起來很費工。要往和好的麵裏揣三分之一以上幹麵。用手揣不動,必須在牆上開個洞,支一根杠子,人坐在杠子另一頭用屁股壓,邊壓麵邊移動腳步。這東西沒多少利潤,費力不掙錢。大躍進時便不斷“技術革新”,張師傅今天一斤麵出二斤鍋餅,李師傅明天一斤麵就出三斤。你胡弄他他不胡弄你?出產率高了,味道卻變了。後來幹脆就沒人做了。台灣的鍋餅都是大陸去的山東老兵做的。老兵們沒文化,退伍後幹別的沒本事,幹這個有專長,又不怕賣力氣。在台灣的北方人很多,要吃個家鄉味還非買他的不可。他們不敢改變祖傳的做法。人家一樣的花錢為什麼不吃麵包呢?不就吃的是這個家鄉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