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四十年,不久前我又去了涼山。引起我再訪涼山念頭的是彝族詩人吉狄馬加。

去年我陪老作家陳荒煤先生由雲南去新疆,路經成都時吉狄馬加請我們吃飯,我讀過他的詩,印象極好,是現代派青年詩人。我問他家鄉何處,他說是涼山。我聽後渾身一震!那除去巫師無人識字的涼山也出現了詩人,而且如此有成績,實在難以想象。我跟他打聽了幾個相識的彝族上層人物。原來多是他的父輩和老師。我進一步向他打聽曲木阿呷。他睜大眼睛問我:“她早死了,你不知道嗎?五十年代中期,她從北京回來後,熱心參加改革,被反對改革的人殺害了。當時她躲在山洞裏,暴徒們在洞外說:出來投降吧,你是彝人,我們不殺你,你發表個聲明就放你。她回答說:彝族一定要改革,你們幾個人是攔不住的,我死了沒關係,改革必定成功。結果被極殘酷地殺害了。那年她還不滿二十歲。如今在西昌有她的陵墓。”

他還告訴我,事後人們在曲木背包中發現了一疊她寫的情詩,顯然是寫給羅洪的。因為她是白彝,他是黑彝,他們始終沒敢公開戀愛過!

我這才知道涼山在五十年代已經進行了改革,而且為改革付出了這麼大犧牲!到底有多少人為它犧牲了青春,犧牲了愛情?永遠無從察考了。

我終於去了涼山。走的不再是蜿蜒小徑,是柏油公路,而且看到彝族個體企業家開著平治車奔馳!看到水渠稻田,豬牛羊馬。在一個富有稀金屬礦產的地方,還看到了比當年我住過的那棟“洋樓”更地道的歐式民居。不僅外型美觀,屋內吊燈電扇,沙發冰箱齊全。我問吉狄馬加:“這是公家房還是私家房?”他說:“公家蓋不起,此地礦業允許個人承包開采,這是小礦主們的住宅。”

當然,涼山還沒有全都達到這個水平,但即使在貧困區,其生活水平也非當年奴隸主們所能想象。這裏比起許多漢族地區平均收入高,少數民族自治區,在財政上會受到許多補貼和優待。

我走了涼山大部分地區,接待我的有作家藝術家,也有地方官員,全是彝人,大都受過大學或專科教育。到那位姑娘的墓上祭奠之前,先去拜訪了她的弟弟。當年他父親被某大奴隸主殺害,他寄居在叔叔家。是個衣衫不整的白彝孩子。如今竟當了西昌最大醫院的院長,成了著名心髒外科專家。論文在國外發表後很引起重視。他告訴我,我們走後他被醫院招收作了勤務員,後來送到民族中學學習,畢業後又考上了北京醫學院,已經從醫有二十餘年了。我看他那儒雅文明的學者風度,真弄不清是真是夢。後來我了解了一下,涼山現在各部門主持工作的彝人幹部,都是他這一代人,不少有相似的經曆。這新的一代彝族精英,既有黑彝出身也有白彝子弟,沒受唯成份論的影響。可能黑彝幹部占的數字還要大些,因為他們經濟基礎好,接受教育機會多。

朋友們請我參加晚會,看彝族青年唱歌跳舞。不僅跳民族舞還跳迪斯科,霹靂舞;不僅唱彝族民歌還唱港台的“勁歌”“金曲”。在家中時,我一聽女兒唱那協和語般文理不通歌曲就厭煩,但從彝人口中唱出,卻使我高興狂喜。因為它使我感到涼山彝人跨進了現代社會!

我不是記者,也不想寫宣傳文字。為此我沒記那些工農業生產數字,也不問各項計劃和措施。隻憑觀察和直感印象,就很感欣慰。當然涼山還有許多不足,有未盡人意甚至令人遺憾的事務,許多方麵還有待發展、改進。但我還是感到欣慰。因為這些都是“人”的不足,是“人”的缺憾。人真的成為人了,不再是會說話的畜牲,自由買賣的商品,任人宰割的豬狗!

涼山,不再是停滯在奴隸製的時代的地方!

1993年10月

§§說說故鄉平原

——為一張照片寫的補充說明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三日夜晚,放下筆後我習慣地翻閱當天報紙,在《人民日報》第二版發現一張小照片,照的是在集市上幾個農民挑選布料和針織品,說明寫道:“山東省平原縣去年農業又獲豐收,人均集體分配達到二百八十元……”

普通的人,普通的商品。“人均集體分配達到二百八十元”在三中全會後的中國農村,算不上冒尖。一般的讀者可能隨便看一眼就放開、忘記的。

然而我激動了,失眠了,忍不住的淚水把手背沾濕了。

中國有史四千多年了,平原這地方,自戰國“惠文王封弟勝為平原君”算起,也已二千二百多年了。我的祖先,我的兄弟這是第一次“人均集體分配二百八十元”,平原人頭一次被當作富裕了的形象拍下照片來,登在報紙上,向整個地球亮相。我怎能不流淚,怎能不失眠嗬!

我很想找個人談一談。鄰居已經睡了,是不是去打個傳呼電話,把女兒從床上喊起來談幾句呢?

這孩子還算老實、儉樸。可我擔心她不會把這“二百八十元”的數字當回事。會說:“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一個月平均不才二十多塊錢麼?”

是的,我們國家盡管窮,一個大學生畢了業,第一年工作就會“人均分配”五百多元,第二年達到六百多元。比起經濟發達國家來並不算多。他們也還不大滿足。把這“人均分配”二百八十元不放在眼裏,也有他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