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3 / 3)

宋玉是一介寒士。這一身份非常重要。因為屈原是一位大起大落的高官,他傳奇性的生活經曆,大多數的人是沒有的,後來的追隨者硬要模仿屈原的創作,就很容易變成空洞的抒情。而宋玉作為一介寒士,他的這一身份和他表現的不平與感傷,倒是最為普遍的人生經曆和人生感受。在中國文學史上,宋玉敏感地發現了自然與人生之異質同構關係,通過對自然與人生之雙重感傷,開創了中國文學的“傷春”與“悲秋”主題,表現了“貧士失職而誌不平”的感傷與哀怨,以及對時代、社會、人生的悲慨。《招魂》結尾雲:“獻歲發春兮汩吾南征,菉□齊葉兮白芷生。路貫廬江兮左長薄,倚沼畦瀛兮遙望博。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烝。步及驟處兮誘騁先,抑騖若通兮引車右還。與王趨夢兮課後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九辯》開頭雲:“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淒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恍□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雁廱廱而南遊兮,□□雞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從此以後,“傷春”與“悲秋”乃成為中國文人易患的“季節性情緒低落症”和中國文學綿延不絕的永恒主題。這樣的情緒、這樣的主題未免低沉、沮喪,甚至消極,但卻和封建時代眾多落魄文人的情感息息相通,引發了曆代文人的共鳴。宋玉的“傷春”與“悲秋”遂奠定了中國文學的感傷主義傳統。

宋玉從沉重的政教負荷中徹底解脫了出來,揭開兩性生活的神秘麵紗,真實自然地表現了人類的生理欲望,成為開啟中國豔情文學的祖師。《登徒子好色賦》記述了具有魔鬼般身材和仙女般容貌的東家之子“登牆窺臣三年”的豔遇。《諷賦》描寫了遭遇主人之女性挑逗的經過。而《招魂》所寫:“二八侍宿,射遞代些。九侯淑女,多迅眾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娛酒不廢,沉日夜些。蘭膏明燭,華鐙錯些。”明顯多“荒淫之意”(《文心雕龍·辨騷》),“幾如‘妓圍’‘肉陣’”⑩。宋玉不僅描寫了凡夫俗子、少男靚女的性挑逗與性放縱,而且還展示了帝王乃至神靈的性饑餓與性衝動。《高唐賦》寫了“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高唐神女主動為楚懷王“薦枕席”,懷王遂與神女歡愛的人神性愛故事。《神女賦》又記述了楚襄王夢遇高唐神女,“褰餘幬而請禦兮,願盡心之惓惓”的情節,並對神女的“瑰姿瑋態”作了出色的描繪。後代文人由此推波助瀾、變本加厲,於是產生了大量的豔情文學。宋玉遂成為中國豔情文學之祖。宋玉辭賦中描寫的“雲雨”“巫山”“高唐”“陽台”“神女”“楚夢”“襄王”“登徒子”“宋玉”“東家之子”“宋玉東牆”等對象,於是也成為中國文學表現豔情的經典意象和高頻符號。

“屈平聯藻於日月,宋玉交彩於風雲。”(《文心雕龍·時序》)“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文心雕龍·辨騷》)在中國文學史上,屈宋曆來並稱,兩人均被尊為“中國文學之祖”。劉師培說:“中國文學,至周末而臻極盛。……而屈、宋楚辭,憂深思遠,上承風雅之遺,下啟詞章之體,亦中國文學之祖也。”(《論文雜記》)陸侃如說:“誰是中國文學之祖?我毫不遲疑地說:屈原與宋玉。他們不但給予楚民族文學以永久的生命,並且奠定了中國文學的穩固的基礎。”“古代若無屈、宋,則文學史決沒有那樣燦爛;而楚民族若無屈、宋,則楚文學也決占不到重要的地位。所以,凡研究中國文學的人——尤其研究古代文學的人——都不可不從屈、宋下手。”(《屈原與宋玉》)由此可見,屈原和宋玉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傳世的《楚辭》,除收入了屈原和宋玉的騷體詩外,還收入了漢代的擬騷詩。漢代人用楚辭形式寫作,大都用“代言體”,即作者代表屈原、用屈原的口氣來敘事和抒情,這就不能不流於矯揉造作、因襲模擬。王逸《楚辭章句》中收入的漢人辭作,較有特色的是賈誼的《惜誓》和淮南小山的《招隱士》,其中《招隱士》尤為後人稱道,原因就在於不是對屈原作品的簡單模仿。其他幾篇漢人辭作,大都辭氣平緩,意不深切,有的甚至“如無所疾病而強為呻吟者”(朱熹《楚辭集注·楚辭辯證上》)。因此,本書幹脆將這幾篇漢人辭作刪掉。

20世紀受疑古思潮的影響,宋玉的作品幾乎全部被懷疑為偽作;受權威學者的宰製和主流話語的閹割,宋玉甚至被改塑、醜化為一個“無恥小人”、“可恥叛徒”。這導致人們醜化宋玉的形象,貶抑宋玉的人格,剝奪宋玉的作品,曲解宋玉的思想,從而冷落、歧視了這位中國文學先驅。為了改變這種極不正常的狀況,也為了讓大家更加全麵係統深入地學習與研究屈原和宋玉的作品,本書除校注了傳世《楚辭》中所收的全部屈宋作品外,還補錄並校注了《文選》《古文苑》《文選補遺》等傳世文獻中所收的宋玉的全部作品(不包括偽作)以及銀雀山出土的宋玉賦佚篇《禦賦》。

本書所收屈宋作品底本情況為:傳世《楚辭》所收屈宋作品據清同治十一年(1872)金陵書局重刻汲古閣毛表校刊洪興祖《楚辭章句補注》收錄;宋玉《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五篇據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出版清嘉慶十四年(1809)胡克家刻本《文選》收錄;《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五篇據上海書店1989年影印的《四部叢刊初編》本《古文苑》收錄;《微詠賦》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6月影印出版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文選補遺》收錄。《禦賦》據文物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吳九龍著《銀雀山漢簡釋文》收錄。

校注時,凡原書中難讀的字均加括號注明讀音。各篇作品的解題說明不強求篇幅長短一致,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本書的注釋力求詳盡通俗,爭取給讀者少留難點。書中對難字難詞采用分句注釋。前後重見的典故,在不同篇中分別作注,以便閱讀。注釋盡量選擇古今學者合理的解釋,特別是充分吸收了二十世紀以來楚辭學、神話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成果。為便於讀者理解原文,本書譯文盡量采用直譯。

此本《楚辭》是目前國內外唯一的一部屈原、宋玉全集校注本,全書對屈宋作品作了精要的校勘,詳細的注解,通俗的翻譯,扼要的點評,充分吸收了古今中外學者豐富的研究成果。欲其深者,可以得其深;欲其淺者,可以得其淺。凡有誌學習和研究屈原和宋玉者,請從這裏開始!

2007年10月23日

注釋

①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四八“集部總敘”。

②關於屈原的故鄉,袁山鬆《宜都山川記》雲:“秭歸,蓋楚子熊繹之始國,而屈原之鄉裏也。原田宅於今具存。”又雲:“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喻令自寬全。鄉人冀其見從,因名曰秭歸。即《離騷》所謂女嬋媛以詈餘也。”(見《水經注》卷三四“江水”注引)以前學術界據此認為屈原的故鄉是湖北省秭歸縣樂平裏。但酈道元在引用袁山鬆的這段話時就說:“餘謂山鬆此言,可謂因事而立證,恐非名縣之本旨矣。”明確對此說表示了懷疑與否定。而據曆史地理學家考證,秭歸之得名與古夔國有關,而與屈原無涉。據詩人的自述和漢人的記述,屈原的故鄉應當是楚國郢都,即今湖北省江陵縣紀南城。

③據屈原自言生於寅年寅月寅日考證其生年月日,郭沫若《屈原研究》推算為楚宣王三十年(前340)正月初七日,浦江清《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推算為楚威王元年(前339)正月十四日(《曆史研究》1954年第1期),胡念貽《屈原生年新考》推算為楚宣王十七年(前353)正月二十三日(《文史》第五輯;又見《先秦文學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另外還有十幾種說法。過去通行的說法是前340年說和前339年說,但現在讚同前353年說者愈來愈多(如趙逵夫、金開誠、雷慶翼等)。此事至為複雜,爭訟未已,迄無定論,我暫取胡念貽說。

④關於屈原的沉江年代及原因,自明人汪瑗《楚辭集解》提出《哀郢》作於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其主旨為哀悼郢都被秦將白起攻陷之後,郭沫若《屈原研究》從此說,並將屈原之沉江說成是因“白起破郢”而“殉國難”,將屈原之沉江年代說成是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此說影響很大,從者甚眾。然而,此說後來被章培恒和潘嘯龍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徹底駁倒,並得出了趨向於兩極的新結論。章培恒認為屈原死於頃襄王三十年(前269)之後,《哀郢》是郢都淪陷、遷都於陳之後九年,即頃襄王三十年(前269)時,屈原因回憶這次悲慘的事件而作,抒發的是郢都淪陷、詩人東遷逃亡的哀思(參章培恒《關於屈原生平的幾個問題》,載《學術月刊》1981年第10期);而潘嘯龍則認為屈原早在頃襄王十六年(前283)或十七年(前282)即已沉江,《哀郢》是屈原遷逐江南九年以後,即頃襄王十三年(前286)或十四年(前285)所作,抒發的是無罪棄逐、九年不複的哀思(參潘嘯龍《關於屈原自沉的年代及原因》,載《江漢論壇》1982年第5期)。潘嘯龍又在《安徽師範大學學報》1989年第3期發表《從漢人的記述看屈原的沉江真相》一文,指出從漢初到東漢,凡是提及屈原事跡的大學問家,無不確認屈原之死是由於“被讒放逐”,對楚王朝的黑暗朝政失去希望所致,而無人說過是因“白起破郢”而“殉國難”。屈原沉江年代及原因的考證,亦至為複雜,爭訟未已,迄無定論,我暫取潘嘯龍說。

⑤關於宋玉故裏,舊有鄢郢(今湖北省宜城市)、郊郢(今湖北省鍾祥縣)、郢都(今湖北省江陵縣)、歸州(今湖北省秭歸縣)四說。當以鄢郢說為確。晉代習鑿齒《襄陽耆舊傳》(一名《襄陽耆舊記》)卷一說:“宋玉者,楚之鄢人也。故宜城有宋玉塚。”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十八“沔水”經文:“又南過宜城縣東,夷水出自房陵,東流注之。”注曰:“城,故鄢郢之舊都,秦以為縣,漢惠帝三年,改曰宜城。……城南有宋玉宅。玉,邑人,雋才辯給,善屬文而識音也。”宋代祝穆《方輿勝覽》卷三十二《京西路·襄陽府·人物》說:“宋玉,宜城人,有宅在城南。陸龜蒙詩(按:指《讀〈襄陽耆舊傳〉》詩):‘自從宋玉賢,特立冠耆舊。《離騷》冠日月,《九辯》即列宿。卓哉悲秋辭,合在風雅右。’”宋代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八十二《襄陽記》說:“江漢間,州以十數而襄陽為大,江陵以漢水為北津。襄陽,舊楚北津。宋玉、王逸、張悌、習鑿齒之徒實生此土,故民尚文。”又言“漢宜城故城”有“宋玉宅”。清代陳夢雷、蔣廷錫編《古今圖書集成》卷一一五四《方輿編·職方典·襄陽府部·古跡考》說:“宋玉宅,在(宜城)縣南三十裏(按:據同治《宜城縣誌》卷一‘三十裏’乃‘三裏’之訛)宋玉墓之南。”清代甘鵬雲《楚師儒傳》卷一《楚大夫宋玉》說:“宋玉,宜城人,楚大夫屈原之弟子也。”根據以上記載,可知宋玉是楚國鄢(今湖北宜城)人。新修《宜城誌》卷二十五《文化》在介紹“文物古跡”時,對宋玉故居與墓地作了介紹,說:“宋玉故居與墓地,座落縣城15公裏的臘樹村中,新中國建立初宋玉居宅依存,‘文革’期間夷為平地。宅後有宋玉墓,封土高215米,直徑195米,後平為耕地。墓前立石碑多塊,現僅存嘉慶丙子年淮東陳廷桂在重修宋玉墓時所立碑,高133米,寬083米,厚024米。上鐫詩文:‘儒雅風流妙一時,左徒弟子少陵師。《陽春》《白雪》千人廢,暮雨朝雲萬古疑。《九辯》至今歌絕調,一抔何處聽微詞。斷腸我亦悲秋客,落日招魂為涕洟。’”宋玉的故裏即今湖北省宜城市鄢城辦事處臘樹村。詳參吳廣平《宋玉故裏考辨》,載《江漢論壇》2003年第10期,中國人民大學複印報刊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2004年第1期全文轉載;又載中國屈原學會編《中國楚辭學》第十輯,學苑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第155—167頁。亦可參吳廣平著《宋玉研究》上編第三章“故宅與墳墓”,嶽麓書社,2004年9月第1版,第30—74頁。

⑥關於宋玉生卒年的考證,可參吳廣平著《宋玉研究》上編第二章“誕生與死亡”,嶽麓書社,2004年9月第1版,第19—29頁。

⑦關於宋玉作品真偽的考證,可參吳廣平《宋玉著述辨》,《文獻》2003年第3期;《宋玉著述真偽續辨》,《長江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又載中國屈原學會編《中國楚辭學》第八輯,學苑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第170—190頁;《宋玉研究》上編第五章“著述的真偽”,嶽麓書社,2004年9月第1版,第86—111頁。

⑧詳細論述請參見吳廣平著《宋玉研究》下編第十一章“賦祖與賦聖”,嶽麓書社,2004年9月第1版,第174—191頁;吳廣平為王澧華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上冊第二卷“賦”撰寫的第一章“從高唐神女到宮闕苑囿”,商務印書館,2007年8月第1版,第171—182頁。

⑨李炳海:《辭賦研究的視角轉換》,《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此文又作為“導言”收入其學術專著《黃鍾大呂之音——古代辭賦的文本闡釋》,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引文分別見第13—14頁、第14頁、第16頁。類似闡述還可參見許結《論宋玉賦的純文學化傾向》,《陰山學刊》1996年第1期;吳廣平《論從屈原到宋玉的四大轉型》,《職大學報》2005年第1期;《宋玉研究》中編第十章“從屈原到宋玉”,嶽麓書社,2004年9月第1版,第162—172頁。

⑩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86年6月第2版,第6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