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夢旦的兒子金明,雖係早產兒,但並未影響其智力,從小天資聰穎,才識過人。後來不幸因拍了一個“最最最”的電報害得他娘當了“現行反革命”,而自己則成了雙份“狗崽子”,到畢業分配時連去黑龍江邊疆的資格也沒有,隻好去了江西永新縣內的老根據地,在那兒接受了足足十年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這插隊落戶的生活倒也自由,兼之山區老俵們厚道誠懇,他那十年過得雖艱苦,但卻係統地自學了全部高中課本。一九七七年開戒招收大學生時,他以優秀的成績考進了上海第一流大學,四年之後再考研究生,兩年之後又留校,一路順風,成了有碩士學位的大學講師。不多久,結識了一位在電視台當講解員的姑娘。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姑娘正是陸寶寶的小女兒,按政策從外地文工團調回上海來了。兩個春風得意的大齡青年戀愛不到半年便決定結婚,無奈沒有房子。此時,姑娘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兩位戀人等不及了,時不我待,隻好動老母金夢旦那間過街樓的腦筋。聰明的金明早已看出老母與洪劍春相處不同一般,而這位洪先生乃鰥夫一個,住房麵積近二十平方。自然,當兒子的不能親自做媒,於是便想到了阿花。某天晚上,他拎了一隻蛋糕進了小披間。
“阿花好婆,喏,本來是我姆媽自己要來講的,不過她不好意思,隻好我來代言了。”急於自己當新郎倌的大學講師說,“想必好婆也已看出來,我姆媽跟這裏樓上的洪先生相處這麼多年了,早就有了一定的感情。姆媽雖然存了心思,但要她自己出麵總有點難為情。我從小看到你好婆為洪先生操持家務,也真辛苦了幾十年了,以後我姆媽過來後也可以減輕你的負擔了。當然,應該給的十八隻蹄膀,那是一隻也不會少的……”
阿花呆呆地聽著這番話,腳像踏了空,心像灌了醋,頭像遭了轟,眼像發了花。那金明小子怕阿花年紀大了聽不明白,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阿花卻一句也沒聽進去。晃在阿花眼前的,總是陸寶寶那張掛著苦笑的尖臉,臉上嵌著一雙眼泡浮腫的圓眼睛,還有便是那一隻隻金戒指、一張張存折。好不容易那大學講師的嘴已停止了動作了,阿花才回過神來,見那小子的一雙眼睛正在等自己的回話呢!阿花抖擻起精神,毫不客氣地把蛋糕推回去,說道:
“回去回去。儂這件事我不能辦。阿花樣樣事體做,就是不做媒婆。”
阿花豈能敵得過堂堂大學講師?沒幾天就另有媒公媒婆等前來撮合。金夢旦是情願的。洪劍春獨守三十餘年,到老來也愈來愈感到需要有個伴。代為操持家務的阿花畢竟與“老伴”有本質區別。於是洪金兩位很快雙雙到民政局去登記。因為洪劍春已是名人,不日晚報即有一篇社會新聞登出並且附了一幀照片。那洪劍春與金夢旦雙雙端坐於布置一新的永安弄三號後廂房內,咧嘴歡笑。作為人物陪襯的,是平放於書桌上的那隻楠木棋盤,棋盤一側,則是厚達兩三寸的《棋譜大全》的新版精裝本。
住在金山的陸寶寶剛剛料理完了丈夫的喪事,同時辦妥了自己的退休手續。她與小女兒相處得不很好,因此盡管女兒調回到了上海,互相來往卻少。這個女兒不知怎的既不像她,也不像郭平。郭平縱有千錯萬錯,在金錢問題上倒素來豁達,而這個小女兒卻是個瘋狂的拜金主義者,調回上海後就幾次三番盤問老娘有多少積蓄,那逼供信的神情賽過造反派。有時候還搞突然襲擊,闖入她的宿舍翻箱倒櫃,把幾段壓在箱底的毛料綢料統統翻了去。其實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為她結婚準備的。郭平死後,幾個子女除了在美國的大兒子都來奔喪,這小女兒不但鼓動哥哥們一起追查家中的存款,而且一口咬定陸寶寶有不少金銀首飾,說是小時候親眼見到過等等,甚至刨根究底地逼問老娘與那個倒馬桶的老太婆的關係。女兒的所作所為令她寒心。所以女兒有了朋友她並不去探聽太多的底細。當娘的想,一個大學講師,能不嫌棄瘐死獄中之反革命的女兒,還能忍受那小女子的拜金主義,就算是不錯了。反正退休之後就要遷往市區,甚至遷往永安弄,以後與洪劍春見麵的機會多的是。她對往後的日子樂觀萬分。
這一日陸寶寶從人事科領到了正式退休證書,回到宿舍時已近傍晚。她先在煤油爐上放上了一小鋼精鍋的水,然後從碗櫥裏取出了一包強力卷麵,準備待水開了再下麵條。閑等著無事,隨手就拉過一把椅子一張晚報一副老花鏡,定定心心看起報來。看了頭版看二版,看了二版看三版,到轉到第四版社會新聞時,赫然看見那幀上有洪劍春、金夢旦咧嘴歡笑、旁有楠木棋盤和《棋譜大全》的新聞照片,她的心狂跳起來,兩隻手頓時便發了麻。勉強支撐著,輪轉眼睛再拚命地去看那篇報道,盡管一個字一個字似乎都在閃著光跳著舞眨著眼,但那黑體字的標題卻是盡收眼底了:
永安弄裏委關心老年人樂為紅娘
象棋大師洪劍春喜結良緣
退休教師金夢旦苦盡甘來
陸寶寶隻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渾身所有的骨骼、肌肉、內髒、細胞,統統都一下子散了開來,那思想中所有的一切,刹那間便化為烏有。一幅又一幅支離破碎的圖景,在她的麵前急驟地流動了過去:她穿著緊身的旗袍,在燈光輝煌的舞廳裏瘋狂地旋轉著,而緊緊地摟抱著她的,是洪劍春;她坐在猩紅地毯上,麵對十個棋手對弈,眼看著就要慘敗,對手忽而隻剩一人,是洪劍春。她抱著一隻枕頭在拚命地奔跑,後麵追著一批豺狼虎豹,而那坑坑窪窪的路卻繞成了一個圈,令她老在同一處轉呀,轉呀,氣衰力疲,苦不堪言;她渾身戴滿了珠寶,自己都看得到那珠寶的耀眼的光亮,可是麵前卻一片黑暗,似隱似現隻望得見洪劍春的背影……“救救我——”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驟然間,一片白光,似乎是大門洞開了,而什麼都沒有了、消失了、停止了。“嗬——從來也沒有過的舒服——”她低低地吟歎著。報紙從她手中滑落了下去,眼鏡從她鼻梁上滑落了下去,她的身體從椅子上滑落了下去。她的頭重重地撞在地板上,發出了“通”的一聲悶響,緊跟著椅子也翻倒了。樓下的宿舍裏立即發覺這樓上的老太太大約是出了什麼事了。幾個人奔上來闖進門一看,煤油爐上水開著,陸寶寶已經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