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記憶中隻留下你惆悵的背影
一抹如血的殘陽,恰灑在含怨的人間
我之所以把原詩整段整段地抄下來,是想讓今天的年輕讀者一讀這將近20年前曾經感動過一代讀者,也曾激怒過當時某些人的長詩片段,審視一下當時我們的感動是緣於什麼,某些人的惱怒有沒有道理,這一切是不是已經事過境遷,變得毫無意義,那曾經受難的心靈還能不能在僅僅20年後得到新一代的共鳴……
這部由60首短詩組成的抒情敘事長詩《無名河》,收入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的“詩人叢書”第一輯出版,書名即為《無名河》,印了6000冊。可惜用的是《詩刊》發表此詩時的節選本,隻有十首,僅為全詩的十分之一。後來此詩再也未見續發。也許作者轉入小說創作,顧不上拾掇這些舊作,而出於藝術上的考慮,良工不願示人以璞。我那時是此詩的責任編輯之一,假如不顧刊物安排版麵的常規,再把《無名河》多選發若幹首,那我將大大減少後來的負疚之感。
這首長詩無疑屬於所謂“傷痕文學”的範疇,然而它與當時一般的傷痕文學有同有不同,它不止於控訴冤假錯案,而進入關於人的尊嚴的思考。就在《無名河》的一節裏,詩人從我國西南少數民族“娃子的視線不得高過頭人的膝蓋”這一不成文法,說到這種“低頭的禮俗”竟也進入“革命者的戰鬥營壘”,“馴服著高傲的心靈”。詩人林希這樣問:
如果強迫別人低頭,就是自己勝利的象征
那焚燒布魯諾的火堆
囚禁伽利略的牢籠
為什麼絲毫也沒有給宗教法庭添加一絲光榮
林希在二十多年逆境的辛酸遭遇之後,帶給我們的不僅是感傷,而首先是思考。“如果說是讀了一次人生大學/鐵窗下的時光遠比寒窗下的日月艱難/且隻有一部簡寫的《資治通鑒》/由我以自己的直覺詮注評點”,“如果說是演了一出古裝悲劇/我確實做了一次自己的祖先/盡管沒有參與猴子變人的表演/卻目睹了一場人變猴子的實踐”。詩人是這樣的冷靜和清醒!這是一個思想的詩人,是一個堅強的把自己的痛苦化為思想的詩人。
很快我得知這個出手不凡的林希,原來就是曾經“上”過“反胡風”時有名的“按語”的侯紅鵝的時候,我一點也不為他的堅強和思考感到驚奇了。從未成年的時候就經曆了如此點名鍛煉的少年詩人,幸而未死,他應該有以回報在萬千人海中獨具慧眼的知遇。
我們在政治生活中有所謂“擴大化”一說,是沿襲赫魯曉夫1956年在蘇共二十大秘密報告中的提法,即斯大林搞了“肅反擴大化”,把千千萬萬“忠誠的共產黨員和正直的公民”橫加殺害。我們把這個提法也沿襲下來了。似乎在一切冤假錯案中的受害者,隻是因為生前曾是“忠誠的共產黨員和正直的公民”才值得同情,才屬於錯判錯殺;換句話說,其所以應予平反,並不僅僅由於他們無辜,而是因為他們曾經“忠誠”和“正直”。這也許會使受害者的遺屬一時感到安慰,因為意外地獲得了“忠誠”和“正直”的諡號。然而,倘不蒙有關方麵認為“忠誠”和“正直”,但是並無應死之罪的遇害者,就不值得同情,就不是百分之百的錯殺無辜嗎?從法治的角度看,這樣的看法和說法是通不過的。
林希,以及和他一樣先後在“反胡風”和“反右派”兩大運動中罹難的人,首先都是無辜者。至於他們是否“忠誠”與“正直”,並不是在談論他們受到非法關押、非法處理的問題時應予考慮的前提。要知道,“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乃是封建時代皇權專製下的官僚製造冤案不成時的遁詞。它繼續成為當代人的借口,實在是表明當代人政治和道德的墮落!
林希無疑是忠誠和正直的人。他忠於人民,忠於祖國,忠於自己的信念;他正直待人,待親人,待師友,並正直地對待各種社會現象,然而他被全無忠誠與正直可言、隻知“忠”於一己私利的鄉願所害。這才是曆史的真相。
林希的小說得到了識者的賞鑒,然而我以為其相當部分堪稱傑作的作品,還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足夠的評價。林希隻是一路瀟灑地寫來,並不以為意。我欣賞他的這種態度,這是一種自信的表現。他在我們這一代作家中,很有點“老當益壯”的氣概,一經噴發,竟不可收。我隻在這裏表達一個小小的願望:是不是在大寫小說的餘暇,整理一下詩作和回憶錄性質的長篇短製,這同樣是他對文學、對曆史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