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是寫小說的,往那裏麵擠有什麼意思?平日裏常在電視上看見三幾人揚揚得意地和政要們坐在一起,或舉手擁護,或一致通過,如我平常人者,真是羨慕非凡,此時此刻自然便想,倘若此中有我,該擁護時不知舉手,該通過時不肯一致,那豈不就要大煞風景了嗎?平常人也隻能是平常活著,想過得不平常,弄巧成拙,隻怕還不如平常快活了。
及至再看到寫小說的平常人自詡會引導人類命運,平常人如我,就更為他等捏一把冷汗了。引導人類命運果然重要,但隻寫過篇把小說就以民族驕傲、人類精英自居,怎麼就不怕明眼人恥笑?有那麼大的能耐嗎?沒有那麼大的金剛鑽,就敢攬拯救人類的瓷器活,真拯救不好,把人類引入迷途,那豈不就沒臉兒見人了嗎?
其實寫小說的人,才是世間最平常的人,以平常心看世界,才能寫好平常人,古往今來一切小說之中,寫的淨是平常人。把平常人寫得不平常,於是就有了高大全;視平常人為群氓,如是才炮製出樣板戲,用以“教化”平常人。也隻有平常人最愚頑,“改造”人類的宏偉浩劫之後,依然平平常常,倒有如我者輩的老平常人大難不死,自知更要平常。
據雲,世間非平常人,每五百年始出一個。如此微微定額,治世精英尚且常有平常人、甚或有不如平常人者混跡其間,寫作小說者輩,就更無緣不平常了。
所以,小說一不可用以治國,二不可改造社會,三不可拯救人類,小說寫作諸公自不必自作多情地以為自己絕非等閑者輩了。讓你寫小說,你是一個作家;不讓你寫小說,你就是一根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小細毛兒了。及到再打你做了“反麵教員”,那就足以用來教化民眾了,不光是教化民眾,還教化讀書人了。讀書人膽兒小,看有“反麵教員”榜樣,為保佑自己不致淪為“反麵教員”他等就一條心了。
積大半生閱世經驗,最知平常人可貴,而所謂平常人者,一是要把自己視為平常,二是更不要把他人視為不平常。我平常,你平常,他也平常。我說我不能拯救世界,是知道自己平常;他言稱自己能夠拯救世界,是怕別人看出他並非不平常。如是,見平常人,你當愛他信他近他親他;見不平常人,你也不必畏他怕他敬他拜他,你隻要遠他疏他防他臭他,多少年後,再回過頭來看他,那時,他早就原形畢露得不如平常了。
做平常人可貴,為平常人寫作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