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河水涼沁沁的,大王一入水身上的暖氣像是被流水衝散,立即打了個冷戰。不過,大王絕不是懦夫,這點涼意早就經曆過無數次。無數次的經曆給了他抵禦涼意的法子,他趕快撲騰起胳膊腿。大王聽見眾人在歡呼,歡呼他體健如虎,搏擊流水。往常他會站在水中,招手致意。可此時涼意卷裹著他,一點兒也不敢鬆勁。他頭也不抬,伸展雙臂,蹬動兩腿,逆流猛遊。胳膊和腿瞪濺起水花,他是想和水花摩擦出溫暖。先前的活力回來了,他遊得越來越猛,越來越快,遊進花哥們中間。花哥不遊了,為他拍手助威。大王在濮水裏全力歡浴,渾身的力氣迸濺成跳躍的水花。

不多會兒,天官重遊近大王,朝天上一指,大王明白是時辰到了,跑上岸去,大聲喊道:

合歡嘍——

驀然,濮河裏熱火朝天,喊聲四起。花哥們朝桑林跑,花妹也朝桑林跑。喊著跑著,跑著喊著,喊掉了寒日的委靡,放縱著焦渴的軀體。是該放縱啦,整整一個寒日,按照祖規男女是不準合體的。熬到日暖花開,鳥獸繁殖,大地禁獵,男人和女人也才能交合。天浴節,就是新一載男女交合的開頭呀!這個開頭,在眾生的翹盼中走來了,走得步履緩慢,多少人渴盼著這個日子早點到來啊!到來了,如何能輕易放過?聽吧,生命的激情噴發出熱火朝天的呐喊。

仿佛隻是一眨眼,桑林中那綠茸茸的草地上躺滿了人。到處是男人、女人,不,是花哥、花妹。花哥和花妹恣意地放縱著。花哥抱著花妹,花妹摟著花哥。花哥仿佛是天,花妹仿佛是地。天和地突然沒了距離,在花哥和花妹的笑聲、喊聲中彌合在一起。天旋著,地轉著,天旋著激情,地轉著活力。花哥、花妹用激情和活力凝結著人類繁衍的圖景。

大王喊過合歡——就卷入那生命激情迸濺的洪流。桑林裏的草地接納著每一對花哥、花妹,也接納了大王和他手中緊挽的花妹。他是怎麼挽上她的?不知道。是她撲向他?還是他的長臂伸向她?他無從記得,隻記得呐喊和狂奔。起初他呐喊和狂奔的對象是那片桑樹林,接著他呐喊和狂奔的對象變成那個肢體白嫩的花妹。花妹像是他手中的獵物,被他撂倒在草地上,他衝著她那豐盈的肌膚呐喊,他衝她著那高隆的雙乳呐喊。他突入那個生命進出的通道,在那裏迸濺著他的激情和活力,讓花妹和他一起呐喊。像高天覆蓋大地一樣,大王與眾多的花哥覆蓋了花妹,並用高天的旋轉,讓大地一起旋轉,旋轉成嶄新的生趣。

……

呐喊聲似乎是猝然而止的。

天地間陡然沉靜下來。

沉靜得像是幽深的暗夜,一點點的聲息都聽不到了。剛剛還在迸射的激情和活力頃刻消散了,消散在生命的大地裏。大地用無垠的溫柔將那些激情和活力吸納進生命的密室,並在那裏悄悄地化育著新的生命。

大王不是在沉靜中清醒的,而是在冷戰中驚醒的。他打了一個冷戰,又打了一個冷戰。從桑葉的空隙間朝天上看去,他看到的是白雲。白雲後麵的藍天呢?藍天上的日頭呢?怎麼都不見了?他又打了個冷戰。大王撩開搭在他胸脯上的那隻嫩嫩的小手,要坐起。但是,那隻小手沒有落下,卻箍緊了他。他還聽到了那比小手還嫩的聲音,那聲音柔得令他身魂發酥:

“大王——”

大王這才看清,躺在身邊的花妹真像一朵花,一朵蓓蕾初綻的荷花。他的目光隻在她身上一掠,那白嫩豐盈的肌膚就令他心顫魂抖,他無法擺脫她,抱得更緊。要在往昔,他會讓天地再旋轉在一起,可是今日他隻能多情地貼緊花妹那柔嫩的肌膚。

大王是花妹扶起的。桑林灰暗下來,涼沁沁的,大王接連打著冷戰。花妹扶著大王走出桑林,大王渾身酥軟,腿跌閃一個趔趄,又跌閃一個趔趄。

63

那日從散宜族往回走,羊叫著,豬吼著,跑左跑右,趕得人們氣喘喘的。唐侯也沒閑著,幫著獵手一塊趕動,出了一身又一身汗。不過,唐侯這汗水沒有白流,若是跨越時空來看,那身汗流得太有價值了。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而豬呀羊呀,跳來跳去卻輕鬆自在。唐侯忽生奇想,散宜族能把這些東西養起來吃肉,咱就不能把它們調教乖順騎著走路啊?要是真能騎著野獸行走,那該多麼省勁,多麼便利!唐侯把自己的想法一說,沒有想到大夥兒都哈哈大笑。笑過,孰也沒有當回事,似乎唐侯就是怕大夥太累,說個笑話逗樂。唯有伯益沒笑,暗暗點頭。

回到唐族,木檉已和羲仲領著眾人種粟,天氣不冷不熱,族人幹得都很出力,看樣子用不了幾日就能種完。白日,唐侯和眾人一起幹活,夜裏歇下卻睡不著,還在思謀騎獸那事。得個空隙,他便與族娘、巫首、放齊提說起來。孰料,他們和那夥獵手是一個意思,自古以來,哪有騎獸的?也就當成笑話去聽,聽過撂過。這事真能幹起來,多虧伯益。地裏的活兒稍鬆,他跑來找唐侯,見麵就問:

“你說的那事啥會兒幹?”

“啥事?”問得唐侯有些發怔,別人都沒把騎獸當回事,他也有點泄氣。伯益一問,他竟然發懵。

“就是調教野獸騎呀!”

“哦,是騎獸這事啊!你說能幹?”

“咋不能幹?隻要你定點,我給咱帶著人幹!”

伯益這一說唐侯有了心勁,當下就讓皋陶把族娘、巫首、放齊叫來合計。他們還是搖頭,沒有一個人說行。唐侯勸說:

“我看試試吧,反正粟禾都已種上,獵手不能出獵都閑著,咱就讓伯益帶幾個人幹吧!”

唐侯執意要幹,他們也不好意思反駁,事情就這麼撐起攤子。伯益跟隨唐侯在堡外挑選了一塊寬闊的地方,領著後生砍些木棍,圍起個馴獸場。然後,挑隻個頭又高又大的公羊趕進柵欄,拴條草繩,牽在手裏騎上走動。你別說還行,雖然,那羊一開始又蹦又跳,可是,蹦跳也甩不掉騎上去的人。跳鬧上一會兒,力氣小了,不再鬧騰。唐侯交代不要著急,慢慢磨掉它的野性。鋪排順當,唐侯趕到望日峰去找羲仲,他心裏最急迫的還是揣摩天神的秘密。

聽說伯益帶人調教獸騎,不光是小仔、小妮,沒事幹的族人都來看稀奇。柵欄外頭圍著好多人,比裏頭還熱鬧。獵手騎上羊背,外頭的人蹦跳著喊好。要是公羊就這麼順順當當地馱著人走,事情就簡單啦!可世人都說,好事多磨,調教公羊也不例外。那羊要麼走走停停,要麼隨意亂竄,氣得後生們給它一頓棍棒。打一打,走幾步,棍棒一停,它又賴著不動。一連幾日,變化不大,看稀奇的人沒了興致,後生們也沒了心勁,都說這事弄不成。伯益沒說出嘴,心裏也有些含糊。

這天看過日出,唐侯趕到馴獸場。伯益和後生們正與公羊較勁,公羊一停腳步,後生就著急,著急就動手,棍棒便打在那廝屁股上。一挨打,公羊就急竄幾步。不打了,也不再挪步,後生犯急,又掄棍棒敲打。唐侯看著忽然有了想法,他悄悄退出柵欄,返回時手裏拿著一把嫩草。他讓後生扔掉棍棒,捏著嫩草走在公羊前頭。公羊見到嫩草,早忘掉背上騎著人,追著便走。羊走,他也走。走一截,見羊走得穩當順溜,就把嫩草遞給它吃。趁公羊吃草,他往前走幾步。公羊吃完還要吃,就匆匆趕上來,哈哈,不用棍棒羊就走開了。後生們見這一招行,就這麼哄著,走著,一日日磨它的野性,還真磨出了個眉目。往後隻要一把那公羊牽進柵欄裏,就安穩停住讓人騎。騎上去,它便穩穩當當走著。

公羊調教順當,才發現這東西不受騎,在場裏走不了幾圈就氣喘喘慢下步子。要是趕著再走,那廝也走,隻是走不了幾圈全身就汗淋淋的,像是天雨淋濕一般。接著走下去,準把它壓趴下不可,看來騎著公羊趕路肯定不行。費了不少時日和氣力,伯益就弄懂個事理,公羊不受騎。

公羊不受騎,那騎什麼?伯益隻好調教野豬。野豬的勁頭比公羊大得多。一起頭他不調教野豬是那家夥比公羊厲害,難對付。羊最乖巧,即使石刀擱在脖子上也隻會叫,頂大也就是四蹄亂踢騰。野豬卻瘋野得狠,弄不好就會張嘴咬人。偏偏乖順的羊不能騎,他不得不在野豬身上打主意。然而,一動手就撞到岩壁。七腳八手地費勁折騰,連條草繩也沒給野豬拴到脖子上去。隻要人一挨近,那家夥便又跳又咬,恨不得一口把人吃掉。用唐侯那辦法吧,野豬又不吃草。給它肉吃,它也不理不睬。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好不容易,幾個強壯的後生將它按倒在地,拴好草繩。可牽在手裏還是踢騰蹦跳,不待騎上去,就掙斷草繩跑掉了。後生們吵嚷,這家夥不能騎,別再費勁。伯益不急,說再試試。試也白搭,沒熬軟野豬的性子,倒嚇破後生的膽子,一不留神,那家夥撞倒牽著草繩的後生,張嘴就咬。要不是在場的人多,撲上去得快,倒地的後生不被咬死,也傷得不輕。野豬也不能騎,後生們泄了氣,都嚷叫:

“不能騎,不能騎,自古以來哪有騎獸的?快收起這心思。”

這一日,剛巧句木也來啦。看看場景,聽聽後生們的喊叫,他也覺得弄不成。就湊近伯益說:“你還有心勁嗎,要不就早點罷手,省得白費氣力。”

野豬調教不下去,伯益實在懊喪。懊喪是懊喪,可是要讓他撒手,他卻不願意,覺得太可惜。他對句木說:“野豬弄不順溜,咱再挑選別的野獸調教。”

後生們問他,馴啥野獸,他沒有主意。句木感到為難,是啊,這地上跑的野獸那麼多,咋就能知道哪個野種乖順能馴?他這麼一說,大夥兒七嘴八舌都說是。說來說去,騎獸這事實在難以再搞下去。伯益是個拗脾氣,見大夥都想散場,他便犯倔,咬咬牙說:“這事非弄下去不可!”

句木朝後生擺擺手,示意不和他爭執,和緩地問:“那今後咋調教?”

伯益發狠地說:“咱一種一種地調教,就不信碰不上一種?”

看看他頂真的那勁頭,眾人想笑沒敢笑出聲來,這麼折騰,那不是閉住眼睛走懸崖嗎?騎獸的事情還真難弄下去。這事或許不該撂棄,事情剛僵持住,唐侯來了。

見到他,伯益難過地說:“唉,這事沒弄成樣子,給你丟臉啦!”

唐侯安慰他和那些馴獸的後生,丟啥臉,咱這不是走別人踩踏出的山徑,是要探條新路。探新路哪能條條都走通,有啥丟臉不丟臉的。問過情由,他和大夥拉呱開來。唐侯把他擱在心裏的話倒騰給大家。這幾日觀看日頭一閑下,他不由得就想馴獸。天下的野獸多得是,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跑得快的,有跑得慢的,花樣實在太多。不過,從黃羊和野豬去看,倒可以劃分為兩樣,即綿善的和凶猛的。凶猛的野豬不能騎,惹惱了會傷人。那咱就騎綿善的,可綿善的黃羊也不能騎。黃羊不能騎是因為勁頭小,咱就不能挑個又綿善,又勁大的啊!

唐侯說到這兒,大夥都想笑,使勁憋住沒敢笑。是啊,孰知道哪種野獸又綿善又勁大?這還不是座繞不過去的大山呀!句木趕緊說出自己的疑問:“那咱咋挑?一種一種地去試?”

見句木犯疑,唐侯明白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心思,就說那可不成。我思謀這野豬和黃羊,一個凶,一個善。凶狠的野豬是吃肉的,見了比它小的弱的都想吃;綿善的黃羊不吃肉,隻會吃草。你們想一想,是不是地上所有吃草的野獸都綿善呢?唐侯這麼一問,還真把大夥兒問得張不開嘴,孰也沒有這麼想過啊!不過,一眨眼睛,每個人都有些亮豁,唐侯說得在理。伯益一掃愁容,興奮地說:“這就好挑啦,咱專找吃草的大家夥。”

眾人都說這是好主意,唐侯便安頓句木、伯益帶領後生們去捕獸。大夥兒的疑慮一消散,說說笑笑好不開心。

64

大王病了。

從濮河天浴回到宮中,大王四肢顫抖,一個勁地嚷冷。躺在鋪上,蓋著兩層葛麻被,捂得不留縫隙,他還是嚷冷。手摸上去,身子卻火燙火燙的。

巫鹹來到大王鋪邊,他是被天官重喚來的。瞅瞅大王的臉,摸摸大王的手,按按大王的身子,巫鹹禁不住發怔。呆怔一霎,突然往後一倒,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睛圓睜,卻不見瞳仁,隻有眼白塞滿整個眼眶。這是去會神了,沒人驚動他,靜靜地等候。大王咬緊牙,使足勁,控製住身體的顫抖,唯恐驚擾了巫鹹。

過了一會兒,巫鹹撲棱一下坐起,揉揉眼睛說:“大王,天神說你的膽沒帶回宮中,丟在濮河裏,要祭河撈膽。”

“哦,怪不得我直發抖,是沒膽了。那就快祭快撈吧!”大王張張嘴,要大笑,沒有發出聲來。

天官重對巫鹹說:“事不宜遲,膽要流遠就難撈了。”

巫鹹說:“沒流遠,大王的膽不願離開,在濮河灣裏來回轉著尋找大王哩!”

天官重和巫鹹沒再多說,趕緊分頭準備。

日頭落山的時分,濮河邊搭起座祭壇。祭壇很簡單,用現成的木棍支起一個高座,座上放著一個不小的石鼎,裏麵裝上了河邊疏鬆的沙土,用來插燃木香。祭壇的兩邊各有一堆高高的柴草,是為河神照亮的。柴草邊站著披掛樹葉的火手,火手身邊圍著一群赤身裸體的壯男,這些壯男就是將要下河撈膽的水手。不遠處拴著一頭黃牛,黃牛仍在低頭吃草,它不知道吃草已沒任何用處,一會兒它就要成為獻給河神的犧牲。牛吃得很是安閑,河灘上的一切物什都籠罩在這安閑中。

眨眼間日頭不見了,像是突然墜落下去的。

多少歲月後,那日在場的人仍有些驚異日頭的墜落,落得那麼突然,一眨眼便不見了。日頭落了,噴薄的紅光卻久久不散,而且紅得非常紮眼,像是噴濺了一地血光。不光是地上,河裏也是,血紅血紅的。仿佛那汩汩流動的不再是河水,而是鮮紅的血液。河裏的血色泛著亮光,映照得地上更紅更紅。土紅紅的,草紅紅的,連那高聳的樹木也披上了紅裝。最為紅的是那頭牛,紅成了一團血。它不再吃草,仰頭向天叫喚一聲,又叫喚一聲。叫聲未消,有人走近那牛,它的眼中流下兩行淚水。那淚水也被映紅,血一樣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