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人會不會笑醒?會。不管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曆,且承卻有,這一日他便是笑醒的,醒來還聽見自個樂嗬嗬地發笑。
他在綠油油的草叢中行走,看見一朵很大很大的花兒,顏色招眼,還挺香的。他禁不住湊上去,用鼻子聞那花的香氣。啊呀!哪是花朵呢,分明是妹妹小禾那臉,那笑成一朵花的臉。他趕緊後退,剛抽腿小禾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嗬斥:
“我讓你看,讓你看個夠!”
且承嘿嘿笑了,就是這麼笑醒的。醒了,再也睡不著,心裏吃過蜜似的發甜。別看窟裏黑洞洞的,他的眼豁然發亮,亮得把夜黑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小禾躺進他的懷裏入睡了,他和她沒有等到大給他們合鋪。他放心啦,小禾真成了他的人。哈哈,他的媳婦。
想到這裏,他伸手一摸,卻沒有摸到小禾。明明她是和自己睡的,怎麼不見啦?一轉念,他樂了。這小妹真精明呀,知道大還沒有給他倆合鋪,不等天亮就悄悄溜到她那窟裏去了。且承一笑,倒頭又睡。倒下後卻沒睡著,他有些不放心。趕緊爬起,摸摸索索出了窟,摸到小禾這邊。摸進窟門,又怕將她嚇著,不敢再往前摸索。悄悄叫:
“小禾——”
喊聲不響,是怕驚醒大。喊喊,沒人應;再喊,還沒人應。小禾怎麼會睡得這麼沉實?且承又喊,不用說,聲音高了些,卻還是不見她答應。他不再猶豫,伸手就向小禾那鋪摸去。往前,觸到了鋪邊;往裏一摸,空的。小禾準是聽見了他的叫聲,也看見了他的身影,躲在一邊和他逗趣。她會突然間笑起來,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他悄悄地往裏摸,可是,摸遍鋪上,摸遍窟裏,沒人摟他的脖子,也沒有他想要的笑聲。他問:
“小禾,你躲在哪兒呢?”
沒有回音,他急得求告:
“好你個小禾,別再耍逗我啦!”
窟裏囁息息的,還是沒有一點兒聲響。
小禾哪裏去啦?且承不無驚怕,差點跌坐在地上。他突然覺得那好事來得有些太早,有些太意外。小禾怎麼會急著要合鋪?不對頭!這一想,且承好不驚慌。想起她說的,怕連個手也幫不上。怎麼會幫不上手?大器重她,還指望她給族裏主事呢,怎麼會幫不上手?我咋這麼糊塗!不好,她肯定有鬼。
且承大為驚慌。莫非她還牽掛著羲仲?哎呀!壞啦。他不敢想下去,又往回想,哦,是早早起來去到外麵撿吃食吧!他跑出窟來,外頭還黑黑的,不會是找吃食。且承又想起她那“連個手也幫不上”的話語,不禁打個冷戰,莫非小禾是要替羲仲去死?糟了!他不再日哄自個,斷定她是跑上山去了。
且承大驚失色。多虧夜色黑灰,沒人看得見他。若是看見,且承那臉色真是嚇人,蠟黃蠟黃,黃得沒有一絲血色。且承不敢再想,不敢再耽擱,撒腿就朝望日峰跑去。他跑得飛快,無論如何也要把小禾攆上,拖回來。小禾呀,你真是著鬼啦!
小禾——妹妹——你慢點,慢點……
且承在心裏使勁地呼喊,這聲音沒有驚動山川,卻激蕩著他的血脈。
跑出幾步,他猛然停住,回身向一條小徑跑去。小徑近,他怕大道趕不及就跑向這邊。小徑很少有人走,荊棘叢生,一跑上去葛衣就被掛住。他哪裏還顧得上去解,用力一掙葛衣被扯破,人掙脫開了。
且承跑得更快了……
35
天還烏黑,皋陶就已起來。按照從唐氏堡裏到望日峰的路程,重明鳥叫過頭遍動身就能趕到。重明鳥是那時候的說法,現在都叫大公雞。他怕睡沉實醒不來,睡前點燃一支黃櫨枝。黃櫨一燃就冒煙,煙積濃能將人嗆醒。他用指頭量過黃櫨枝的長短,這枝燃完就該動身。
皋陶是被重明鳥叫醒的。揉揉眼一看,黃櫨柴的火頭已快燃完,屋子裏盈滿柴香。他趕緊穿衣,出窟,一個一個叫醒射手。
叫過人,皋陶掂著弓先來到白果樹下,這兒是集合的地點。天仍然黑著,大地朦朦朧朧,白果樹還是一團黑影。從那黑影上望,天空深邃幽暗,不見月亮,隻有星光閃爍,像是無數眼睛眨動。老輩人的話在皋陶心頭忽閃,星星是天神的衛士,人間的善惡他們都能看清楚。挽弓的手不由得一抖,他的舉動肯定逃不出星星的眼睛。若要是放過羲仲,天神會不會懲罰他呢?這念頭一晃,他立刻壓下去,他相信羲仲,相信他不是鬼說妖道,更不會有意侮辱天神。何況,他已向唐侯說過要救羲仲,怎麼能反悔呢?他把弓攥得緊緊的,像是怕天神從手中奪走。
為救羲仲,皋陶沒有少費心思。他不能對射手露底,還不能讓他們射中。昨日他悄悄去了趟望日峰,挽弓搭箭朝峰脊射去。射到了,那是在六十步開外。七十步,還射得到。他又退十步,再退十步,九十步外射不到了。還怕失手,他又後移十步,把射箭點定在百步之外。恰巧,這地方有一棵直溜溜竄向高空的椿樹。這是個標誌,他記住,並由此向兩邊推移選好六個位置。
天獵的規矩就是這樣,六個射手每人站一個地方,手中各拿六支箭。天剛泛亮時,罪者從峰脊上露頭,由北往南飛快地奔跑,射手看見便一起開弓放箭。罪者被射倒,大家一擁而上割下頭,獵頭就告成功。倘若各人的箭都射完,罪者還沒有倒下,那獵頭就放空了。放空,就是天神寬恕了罪者,隻能回族用豬頭代祭。這麼一試,皋陶心裏踏實了,射出的箭再多也不會傷害羲仲。
沒等多會兒,人已到齊,皋陶悄悄交代幾句,要他們看手勢行動。按照族規他們一出發就是代替天神行刑,既然是神當然不能再說人話。再者,若是說話,很可能讓罪者得知射手潛伏的地方,那就便於逃脫。這意思白晝雖然已經交代過,皋陶還是再叮囑一遍。
走出族堡,又響起一陣重明鳥的鳴叫。那聲音高亢嘹亮,但絲毫沒有打破四處的寂靜。族人還在安睡,一切都是這麼平和。皋陶就想,這麼平和的族堡為啥就要獵頭殺人呢?天神怎麼就喜歡人間流血喪生祭祀他?皋陶想不通,隻能快步趕路,五個射手隨後緊跟,頭上星光還密密麻麻的,他們已來到望日峰下。
看到高高的椿樹,皋陶停下步。將射手分頭安頓到選好的位置,他站到當中,那是便於照顧兩邊。這時望日峰黑糊糊的,還難分清天地,他示意射手們蹴下歇息。歇過一霎,又怕他們睡著,走過去一個個拉起。
黎明前的天地,像是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煙霧,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原來天亮就是將一層又一層的煙霧掀去。當然,這樣鋪天蓋地的煙霧,隻有法力無邊的天神才能掀去。要不人們怎麼敬神,怕神呢?驀然,皋陶覺得天地間的暗烏淺淡了一分,那是天神掀去一層薄霧。他正考慮這感覺對不對,又覺得暗烏淺淡了一分。他不再猶豫,打個手勢,射手們都挺身站直,挽弓搭箭,瞅定山脊。
暗色消散得很快,濃黑變成淡黑,樹梢和山脊顯出輪廓。
獵頭的時分就要到了!
皋陶往左一看,射手箭已上弦,彎頭盯著山脊;往右一看,射手同樣嚴肅認真。他的心咯噔一跳,要是射中羲仲怎麼辦?頭顱剛要嗡響,他鎮定了,相信他的試射沒錯。這幾個人的臂力、箭法都遜於他,不可能射到峰脊。即使臂力和箭法超過他,要射到羲仲也不容易,他還後退了十步呢!皋陶冷靜下來,放心地盯著前方。
樹成了樹,山成了山,顏色還很混沌,輪廓卻已分明。皋陶輕輕咳嗽一聲,每個射手都清楚那是族理在提醒大家瞅準山脊!
突然,望日峰中間跑出個黑點。沒人放箭,以為是隻狼。然而,那黑點變大了,變長了,沿著山脊奔跑,哪是狼呢?是人,羲仲這小子太不地道,不按規矩從北往南跑,竟然從中間逃竄出來,這不是想縮短山徑溜掉嗎?哪能讓你這廝得逞呢?不能!沒有人下令,颼——颼颼——,利箭一支接一支彈射出去。
皋陶見射手放箭,順手將搭在弓上的箭也彈射出去。勁頭不大,飄飄忽忽一截就跌落在地。他分明看見左右兩邊的箭也沒飛到峰脊。手中的箭放完,他鬆口氣,就等羲仲跑到那頭。
孰料,突然發生的事令他雙眼發黑,頭昏腦漲。隻見羲仲不再奔跑,卻一跳好高,栽跌在地。不用說,是中了箭。
啊——羲仲中箭啦!
這是怎麼啦?怎麼會射中呢?皋陶差點驚叫出來!他沒叫,射手們卻高叫起來:
“天神獵頭啦!天神獵頭啦!”
這是獵頭的規矩,放箭射中,射手就要高喊。然後,就跑上前去割頭。割頭的石斧就別在皋陶的腰間。射手們真是高興,獵到頭就是族裏祭祀的功人。功人是有賞的,唐爺會賞一頓果酒,一人一瓢。待祭祀禮成,夜幕降下,便會燃起一堆篝火,烤上一隻肥羊。羊肉熟透,通體焦黃,油水下淌,他們便捧著瓢和族頭共飲。一瓢酒下肚,從胸腹熱到體外,熱得渾身舒坦。再撕下流油的羊肉,大口大口吞進肚子裏。那個痛快啊,孰也沒法說清!今日大夥兒獵到頭,就穩拿了這頓酒肉,實在痛快極啦!射手們抽下皋陶腰間的石斧,蹦著跳著前去割頭。不用說,皋陶落在後頭,他們回頭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