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搗帶連罵也滅不掉他憋屈的惱火,若不是唐禾扳住他的手,他還會一個勁地捶打。他狠狠瞪唐禾一眼,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失聲痛哭。哭聲撕扯著人心,啥時候他們見過一個男子這麼放開喉嚨的哭喊?沒有,皋陶與羲仲都犯怔,呆呆地站著。唐禾擺擺手催他們走,倆人才挪動腳步。
放聲痛哭也發泄不盡且承滿腔的懊惱,他太後悔啦,後悔沒有提前下手治死羲仲。羲仲不死,他就為大出不了氣。出不了氣,大就還要生氣。大要是生氣,那就是他這個兒子沒出息。似乎他這個兒子的出息,就是不讓他大生氣。這樣認理,未免有些太簡單,然而且承就是這麼個簡單人。簡單得好多夥伴都叫他猿人,是說他頭顱和猿猴一樣簡單。不過這猿人且承隻是頭顱簡單點,從來不幹什麼欺負人的事,多數場合還是像他大那樣盡心幫別人。出去打獵,往回扛獸、背禽的是他,他勁最大;下河摸魚,水最深處,最險處伸手的是他,他膽最大。這和他大有關,唐爺就是個一心為眾生辦事的好頭人。且承的橫勁來自一條道上,就是不能聽見別人說他大不對。孰說,他就和孰急,急起來就動手抬腳。他的拳腳確實惹過不少麻煩,為這唐爺沒有少給人賠好話。
這回羲仲起事,若不是唐爺再三叫他別插手,他早就把這小子捶扁了。他忍著,先是閉著眼睛忍著,再是捂著耳朵忍著,後來是咬著牙齒忍著。越忍火氣越大,看看他大生氣,竟然被這小子弄得吃不下,睡不著。且承再也忍不住了,打定主意要為大出這口氣。怎麼出這口氣?從來不用頭顱的猿人居然用了一回,還真把皋陶給日哄回去,他要悄悄把羲仲打死,出這口惡氣!萬萬沒想到唐禾會把皋陶弄來,毀掉他費力謀劃的大事。
且承真後悔死了,後悔沒有等皋陶一走就把羲仲揎下崖去。唉,這,這個唐禾!他氣得肝能迸破,肺能炸裂,心能碎掉。
他眼睛直直地瞪著唐禾,那個凶樣實在可怕,要是換個別的眉眼他真能一口吞下去。偏偏壞他這事的竟是他從小到大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的唐禾。塵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一物降一物,好比天生個貓就是來逮老鼠。唐禾和且承不是貓和老鼠,卻好比貓和老鼠,柔弱的唐禾日日降服著強壯的且承。
與其說是唐禾降服著且承,還不如說是且承謙讓著唐禾。唐禾剛被唐爺抱回窟時,小鼻子小眼,哪兒都中看。大和娘憐她,從來不訓她,把她看的比親生的還親,一再囑咐且承:“要護好小禾。”
護好唐禾,成了且承的唯一的大事。隻要是外出去玩,哪兒有唐禾,哪兒就有且承。先是唐禾跟他出去,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唐禾像是且承的尾巴。後來正好打個顛倒,唐禾有了主見,有了玩伴,不再跟著且承。且承擔心她磕著,碰著,更擔心小仔們欺負她,倒當上了她的尾巴,跟著她,護著她。
時光真快,且承大了,唐禾也大了。大得且承更撂不下了她。族人看見這情形都說,往後唐禾就給他哥當媳婦吧!這話傳到且承耳朵裏,他猛然醒豁了,原來他心裏就是這麼回事啊!別人不說他懵懵懂懂的,話一挑明,他心頭像是點燃一團火,驀然亮堂起來。他對唐禾依隨得更緊,緊得如同一個人。唐禾變成了他的頭,他則變成了唐禾的胳膊腿。唐禾說東,且承不會朝西去。擱在往常,收拾羲仲這麼大的事,且承是不會獨自做主的,怎麼也要和唐禾念叨念叨。對於唐禾,他舌頭尖下壓不住一粒米,什麼東西也能倒騰出來。這回要收拾的是羲仲,他就咽口唾沫沒有說。
這不怪且承,是因為唐禾和羲仲走得太近。
怪唐禾嗎?事情也沒有這麼簡單。從心底說,哥待她實在太好,好的不是用話可以說清的。她能覺出哥就是為她而活著,隻要她不吃苦,他什麼苦也願意吃;隻要她不受屈,他什麼屈也願意受。族裏人說的那話,她願意,和哥一起過日子放心踏實。不過,要說喜歡嘛,她喜歡的不是哥,是羲仲。羲仲與且承相比,一個靈動,一個實守。實守的且承可靠,靈動的羲仲會讓日子時不時就添點新趣味。人生在世,黑夜睡,白日起;餓了吃,吃了餓,這麼過確實有些枯燥。如果同羲仲在一起,就會少了這份枯燥,準不定啥會兒他就弄出個新的花招,讓你感到世道還會這般美妙!
羲仲迷上觀天後,唐禾對他更為迷戀。她不懂那些天意神道,可每回聽羲仲說起,都覺得新鮮有趣。她向大說道羲仲那事,大卻沒有當回事,隻說:
“祖規不可改!”
她將這話傳給羲仲,羲仲問她:
“祖規哪裏來的?”
她忽閃一下眼睛答:“祖先定的呀!”
羲仲又問她:“祖先是人吧?”
她緊追著回話:“不是人是啥?”
羲仲嘿嘿一笑說:“這不就對啦!祖先是人,咱也是人。祖先是過去的人,咱是今兒的人。過去的人就比今兒的人精幹嗎?”
唐禾不知如何回答,隻聽羲仲又說:“最早的人和猴子一樣,都是四肢著地的,那也算個規矩吧!那規矩對於後人來說也是祖規,若是事事都依祖規,那咱咋不像猴子那麼爬?”
唐禾點點頭,羲仲見她眼睛不眨地聽,又說:“人,有生就有死,今兒很快就會成為過去,往後我們也會成為祖先,我們就不能留下點有用的祖規?”
羲仲不說了,閉住嘴。唐禾還眼巴巴地瞅著他,等著他說。唐禾好生奇怪,眼前這個人是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吃的、穿的和大夥兒沒有兩樣,為啥他那頭顱裏裝的東西就那麼新奇?這世上的人真是怪,如果說且承心甘情願圍著唐禾團團轉,那麼唐禾就心甘情願圍著羲仲團團轉。這是明擺著的事,且承就是再實守,終歸不憨不傻,要收拾羲仲當然不會給唐禾說破。
且承憋屈地大哭,哭得山梁山溝滿是哭聲。見哥這麼難過,唐禾心裏又酸楚又愧疚。她挨近且承說:
“哥,別哭了,哭得我心快碎啦!”
且承瞥一眼唐禾,見她滿臉是淚,心頓時軟了,他忍住哭,怨怪地問:
“小禾,你說大和我,哪一點對你不好?”
唐禾懇切地說:“都對我好,要不我哪能活到今兒個?”
“那你咋胳膊肘總往外彎?”說出這話,且承都覺得奇怪,啥時候自個也變得能說會道了?
且承真把唐禾問得無理可辯,她愧疚地說:“哥,你別說啦,是我不對。”
“這便好。”且承抹掉淚說:“我就知道你懂事,不會繞在黑洞不出來。你挪開,讓哥把羲仲那雜種除掉,好好給大出口氣。”
唐禾知道哥還窩憋在這裏,她頓一下說:“大讓你除羲仲?你別給他弄下亂子!”
“我給大出氣能弄下啥亂子!”
唐禾的心驀然提起,趕緊給哥解釋:“羲仲不是有意氣咱大,他辦的是正當事。”
聽唐禾這麼一說,且承剛剛熄滅的怒火複又燃起,他橫橫地說:“怎麼胳膊肘又彎出去啦?哼!我就是要除掉這狗鬆。”
唐禾見且承犯渾,知道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沒再張嘴。且承以為說服了唐禾,轉身又往山上走,邊走邊說:
“等哥打死羲仲咱再回!”
唐禾慌了,脫口即說:
“羲仲若是死了,我也不活啦!”
那聲音驚得且承不敢再動,他定定地瞅著唐禾,像瞅著一個從來也沒見過的人。
16
攀上懸石頂,羲仲甩掉剛剛過去的虛驚,觀天的心思悄悄主宰了全身。
懸石頂就是不一般啊!磐石嶺已經很高,頭上不再有山峰,卻還有一棵挨一棵的樹木。人再高也高不過樹去,樹在人上頭。這懸石頂高得連樹木也不長,上翹的是石頭,斜伸的是石頭,還是一整塊碩大無比的巨石。人站在石上,就是站在山巔峰尖,高得不能再高。看嶺,嶺在腳下,看峰,峰在腳下,更別說那些樹木花草。人在這個塵世上,雖然很渺小,卻可以站到最高處。
羲仲猛然明白了為啥唐族要罰人在這裏謝罪?不就是因為懸石頂離天最近,天神看得清楚嗎?不過,令羲仲慶幸的不是天看得清他,而是他看得清天。他早忘記是來謝罪的,卻在劃算怎麼能把頭上的青天看得一清二楚,連皋陶和他說些什麼都沒有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