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家窟裏一說，唐侯的心像被人揪扯住一般地難受。
10
巫首也沒有料到唐爺會罰兒子去懸石頂謝罪。
昨日將兒子帶去請唐爺懲治，他企圖暴揍這賊胚子一頓，哪怕亂棍打得他頭破血流，貼倒在窟裏不能動彈。孰料事不湊巧，唐爺還沒出了那口惡氣，唐侯到來，衝掉了他的一片苦心。
天很晚了，他吃不下東西，睡不踏實。四處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他的頭顱還轟轟作響。他心煩意亂，就攀著天梯向高空爬去。天梯是院裏那棵白果樹。白果樹長得真高，高得孰也看不見樹梢。他攀呀攀呀，費了不少氣力才登上高天。一抬頭，正對的竟是兩束利刃般的目光。他不敢看那目光後頭的臉色，撲倒在地就拜：
“天神恕罪，是草民沒有管好小兒。”
請過罪，他伏在地上等候天神責罰。他一動也不敢動，唯恐稍有不慎惹怒天神，罪上加罪。他斂住氣，也沒聽到天神的聲音。跪過一會兒，他悄悄抬起頭一瞥，哎呀，眼睛又對了那利刃般的目光。那目光直剜他的心肝，他疼得一聲驚叫，打個寒戰清醒過來。
他不知道那是個夢，他以為真是見到了天神。醒來後並沒有擺脫天神，那利刃般的目光仍然在他身上裁割。他知道觸犯天理族規會有殺身之禍。可是，他不願兒子去死，他請求天神寬恩。豈料，天神也有怨氣。好在天神無語，他便存著一絲希望，匆忙出窟占卜，求解天神的意思。他畫了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死圈，這有些違神。然而，鬼差著他就這麼畫定。
巫首緊閉雙眼，低語禱告，祈求天神明喻兒子的生死。然後將雙手伸向空中，那裏捧著一顆光滑的河蚌。手一展開，河蚌在月亮的清輝下放出淡淡的微光。隨著巫首輕輕一聲：天神明示——，河蚌落在地上，卻不偏不倚掉在那個小小的死圈當中。
啊——巫首一聲驚叫，軟在地上。
好一會兒巫首才又撐跪起來。他不甘心兒子就這麼死去，心裏忽閃一下，何不重新占卜？倒不是他要否卻這占卜的結果，是要三占二卜。他很為這突生的靈活快慰，又捧起死圈中的河蚌。這一回比上一回更為精心，河蚌下落時他有意將手一抖，果然那個精靈跌在圈外蹦蹦跳跳，他暗暗有點寬心。孰料，圈外的河蚌蹦跳著竟又鑽進圈內。巫首一頭栽在地上，徹身透心地發涼。
這一夜是怎麼過去的，巫首不記得。隻記得天色亮起沒多會兒，窟外就傳來空木聲。木鼓一響，是有族令。那鼓響一聲，他驚一下。鼓聲一停，他便聽到木殖在喊叫：
族人聽著——羲仲欺神擾民，責罰他去懸石頂謝罪！
巫首卜出了兒子的殺身之禍，卻沒料到災禍來得這麼快。他打開窟門放出羲仲，雙手捧住他的臉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著大的淚水流滿臉上的皺紋，羲仲心疼地跟著流淚。窟頂上木殖的喊聲紮耳刺心，他猛然跪倒，說：“兒子不孝，給大惹禍了！”
巫首蹴在羲仲身邊，說：“憨兒子，你就不能回頭改過，順應族規呀！”
羲仲抹一把淚說：“大，你常說神事不敢含糊，要謹遵天理，對吧？”
巫首沒答，他清楚兒子說的沒錯。
羲仲又說：“兒這麼做，是替天神布道呀，大！”
見兒子仍然犯倔，巫首又氣又急：“替天布道？替天布道天神怎麼不保你的命？”
“我……我和你說不清！”
話一出口，羲仲才發現大已軟跌在地。他撲過去，緩口氣連聲說：“是兒子不孝，不孝……”
說著，不由得泣聲流淚。
這時，皋陶來了。他是族理，唐爺讓他往懸石頂押送羲仲。
11
放齊回來後，唐侯知道唐爺已狠下心懲處羲仲，坐立不安，哪能在窟中待住？他走出葫蘆口，向山野走去。轉過一圈，沒有減輕麻煩，還增添了憂愁。對這個時候下種，能不能收了，沒有一個族人心裏有底。但說到唐爺，都眾口一詞說他是給族人主事的好頭，大夥都靠他過活呢！
這話語氣不重卻沉甸甸的，更為加重唐侯心頭的分量。若是遇上個不得人心的族頭，還可以和他掰個手腕，而唐爺深得族人喜歡，是不能和他擰勁的。否則，傷害了族人的心，往後真沒法紮腳啦！初來乍到就碰上這麼麻纏的事情，真讓唐侯進退兩難。
唐侯悶悶不語地走著，放齊明白他還是放不下羲仲，緊走兩步，挨近他說：
“這事你不要太在意。咱落腳未穩，左右不了唐族，即使羲仲有個好歹，也怪罪不到咱頭上。”
唐侯沒好氣地反問：“你看我是怕人怪罪？”
“不是，不是！”放齊隨口推卻，“可咱還有啥法子？”
“哼！”唐侯瞥放齊一眼，氣惱地問：“難道咱就見死不救？”
放齊想給唐侯寬心，孰料卻吃了嗆白。他知道唐侯心神不安，沒有生他的氣，仍然不急不慌地說：“不是不救，是救不下他。”
唐侯越發煩躁，急切地說：“救不下也得救！”
甩下這句話，唐侯加快腳步，將放齊撂在後頭好遠。放齊雙手一攤，自語道：“小仔脾氣啥時才能沒了？”
回到洞窟時，唐禾已舀好洗臉水，等唐侯一進門就端上前來。她撂下水瓢要走，卻被唐侯叫住。雖然剛剛落腳，唐禾的風行利落已進入唐侯的耳目，這麼精明幹練的女子他還沒見過。他問：
“唐爺和羲仲這事，你說孰對？”
話一出唇，唐侯就有些後悔，這難題讓她怎麼答呢？豈料，唐禾接口就答：
“都沒錯！”
唐侯不免生奇，人們論事總是有黑有白，有對有錯，哪像她這麼含糊不清，還回答得幹脆利索？他停住伸進水瓢的手，臉上的水滴滴答答掉著，奇怪地問：
“怎麼會倆人都對？”
唐禾毫不含糊地說：“都是為了族裏。我大怕不種餓著眾人，羲仲怕種下收不到手耽誤大家，都是操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