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桑梓散記(1 / 3)

到主城來以前,我曾以為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一個人沒有故鄉,就意味著一種共同經曆的缺失。比如老陝,必定是油潑辣子麵;而來自鄭州的,則是酸辣糊糊;老家在東北的,會津津樂道於家鄉大蔥的甘甜和卷餅的香醇。文化上的差異更是直接體現為為政之道的迥異,北人粗獷,南人細密,二者同事,必生睚眥。追本溯源,爺爺來自江口,但父親又出生在涪陵。據說江口的祖墳,記載著我們的名姓,但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和時機,前去拜謁。曾經同宗的親戚,隨著時代的跌宕,早已如飄散的種子,各奔前程。幸而涪陵的枝蔓,和我的血液交融,在我的骨髓裏生長,讓我有了如釋重負的皈依。

涪陵應是集結了天地靈氣的聖地。這樣說,並非口無遮攔。從涪陵城區到白濤鎮的公路邊上,隻需走上十多分鍾小路,就是沉睡千年的小田溪巴人墓群。

對於巴文化和巴人的關注,既是職業的淵源,也是對未知的好奇。好奇就會有動力,就像安吉麗娜·朱莉的《古墓麗影》。當然,像我這樣的無名之輩決然沒有那般奇鬼神怪的經曆。借助職業之便,我得以到過諸如豐都王家渡漢代遺址這樣的發掘現場。那裏也是遺存如山,比如陶製的陪葬器具。但這些和巴人的聯係中斷也是數以百年,我的疑惑一直保留,直到機緣所至,來到了小田溪。

小田溪在白濤鎮的對岸,那時還是三峽二期蓄水。村中一戶農家失火,不料卻在床下露出一個盜洞。司法的介入,無意間促成了文物的發掘。正值京城大員和文物大家前來公幹,我等小吏得以陪同一睹先祖遺存的尊容。記得有一個巴式鎦銀劍的配飾,殷紅的古玉,水頭沁潤,若明若暗,那一抹紅令人驚歎。它的主人地位高貴,刀鋒之下怕是風起雲湧。還有一個虎鈕 於,曆經兩千多年,器形、包漿厚重而完整。最令人側目的就是神鳥尊,大家有言,觀此,此行不虛。現在,它們都安放在三峽博物館,成為鎮館之寶。

當時,大家還欣然假說,此地應有巴國國都遺址。此言一出,眾人震驚且鼓舞。可惜文物的保護不類其他,不能一一發掘以供憑吊。但八萬餘方的保護區,地球物探的結果已是真真切切。假以時日,定當一朝天下聞,絕不亞於西蜀的三星堆。我雖居下流,也是徹夜不眠。觀小田溪地貌,良田沃土,溪水潺潺,前有烏江,後有大山,易守難攻,確是建都守城的上佳之地。隻是我等才學鄙陋,行程倉皇,不解之謎,隻有留待後來者。於我而言,一知半解,已實屬幸運。

長江從涪陵穿過,江南是人口稠密的城區,江北有些寥落,卻因為點易洞,沒有成為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理學濫觴於周敦頤,而弘揚於“二程”和朱熹。受難於元祐黨爭,程頤從洛陽貶謫到山窮水盡的涪陵。個人的不幸,無意間造就了偏遠山區文化的中興。鑿洞、結廬、注易,程頤在涪陵清苦而充實。當他再次踏上回京的路途,《伊川易傳》已是名滿天下。但這並不是全部,對於涪陵,最大的幸運,莫過於誕生了程頤的嫡傳弟子譙定。因為他,理學在蜀中得以傳承。“涪學”成為一時之顯學,北岩書院成為與白鹿書院、嶽麓書院齊名的十大書院之一。

譙定是一個淡泊的人,即使奉詔入京,也不會洞明世事、練達人情。有人說他終老在青城山,時一百三十歲。這是否經得起考證,或許並不重要。對於德行高廣的人,大體後世都有些臆想和願望。否則,千萬人曆經磨難,求索的豈不是虛妄。我從來看不到問題的實質,隻是驚詫於北岩書院光耀的曆史。在我曾經流連的地方,典籍中的人物竟然悉數登場,比如我的偶像陸遊、範成大。他們在北岩書院,也曾臧否人物、縱論古今。

譙定的再傳弟子,竟然有千古師範的朱熹。我對於朱老夫子有些莫名的微詞。他的學問文章,定然當作後世典範。他與嚴蕊的公案,雖然孝宗皇帝一句“秀才爭閑氣”就此打住,但作為後世之師,老先生的八卦也是世代未絕。道德的豐碑轟然倒塌的時候,人心的江湖就會波瀾縱橫。

涪陵望州公園的後門,有一個並不威嚴的水泥牌坊,上書三個正楷“步雲坊”。那時,從家裏到公園後門不過十幾分鍾,所以也算公園的常客。其實,真正的步雲坊在涪陵明家鄉雙石村,它的主人是一代帝師周煌。

按照世俗的排列,周煌是涪陵曆史上最為顯赫的鄉黨。在他之前,本來還有一個夏邦謨,是個曆任三部尚書,敢於同嚴嵩抗爭的硬角色。但他戶籍,隨著朝代的更迭,已經轉到了墊江。隻是在鄉人的口中,傳頌著夏天官的美名。這種尷尬層出不窮,比如巴清,在她生活的年代,是枳縣人。從“打秋風”的角度,也算鄉人。涪陵的誌書似乎也從來沒有落下。但這位富可敵國,在《史記》中都大名赫赫的資深美女,早已是相鄰的長壽引資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