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天才的搖籃(3 / 3)

正像普欣後來寫的,普希金性格既大膽又十分靦腆,這使他一開始就想靠近同學們,可是大家卻不肯主動理睬他。好在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況且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好時光。開學後幾個月,普希金的苦惱就慢慢消失了。同學們開始互相接近,友愛的種子開始發芽了。而讓友愛更牢固、更豐富的自然是孩子們共同的興趣和愛好。

還是在入學不久,普希金就聽說有個叫伊利切夫斯基的同學在業餘時間寫詩作文,並且給同學們朗讀他的詩文。而且伊利切夫斯基並不是班上唯一寫詩的學生,什麼傑爾維格、雅科夫列夫、科薩科夫、卡耶夫斯基,甚至那個討厭的久赫爾別凱(他隻會講幾句俄國話)都成了蹩腳詩人。很快,愛好文學的興趣使這些小詩人們組成了一個詩社,他們互相朗讀自己的詩作,互相鼓勵,也互相競爭。科商斯基老師對此非常有興趣,常常給他們出題,高聲朗讀班上最優秀的詩作。校長甚至建議成立一個類似文學院的組織,吸收“所有被社團認為有能力成為作家的學生參加”。

受到鼓勵和歡迎,孩子們就像給加了油一樣。小作者們欣喜若狂,天天鑽到圖書館裏,白天寫,晚上也寫,校園裏到處都是短詩、小寓言、牧歌和愛國歌曲。有得必有失,孩子們對寫作太投入了,學業也就自然荒廢了不少,這叫校長大為惱火。他原本支持創建文學院,這回隻好下令解散它,並且禁止學生們在校園裏做詩。孩子們的熱情正濃,可不是想禁就禁得了的。於是他們躲開老師偷著寫,悄聲念。12歲的普希金因為在家時就受過很好的文學熏陶,在這裏很輕鬆地就成了詩社中的佼佼者。同學們把伊利切夫斯基比作當時最受歡迎的詩人傑爾查文,因為他的作品文筆浮誇、辭藻華麗。而普希金則被比作德米特裏耶夫。

開學兩個月後,皇村中學的學生們就創辦了兩份小報,一份是《皇村中學報》,一份是《皇村中學新聞》。第二年,普希金帶頭創辦了《文壇幼苗》,伊利切夫斯基牽頭主編了《歡樂和利益》,這時小詩人們已經分成了兩大派,顯然普希金和伊利切夫斯基分別是這兩派的頭兒。後來,他們又創辦了一份期刊,取名叫《中學生哲學》。這些小報刊登了許多小趣聞、詩體信件、幽默故事和漫畫。小作者們在這裏諷刺自己的老師和同學,也借此顯示自己的才華。

有一次,普希金病了,躺在醫務室裏,好心的久赫爾別凱和幾位同學來看他,求他朗讀最近在醫務室撰寫的詩稿,普欣也在其中。普希金念道:“朋友們,自由的時刻已經到來,和平和安靜籠罩著世界……”大家立刻被吸引住了,室內靜得能聽到喘氣聲。普希金接著念下去,最後一段卻是諷刺忠厚的久赫爾別凱的:

詩人,在眾多的罪惡裏,

安然無恙的隻有你一人!

維裏海姆,快朗讀你的詩句,

以便讓我盡早入睡!

久赫爾別凱因為欣賞普希金的才華,也不太在意他對自己的譏諷和嘲弄。普希金則像愛自己的兄弟一樣愛著久赫爾別凱。他建議久赫爾別凱用德文寫詩,因為他的德文比俄文好。但是久赫爾別凱既自信又嚴肅地回答說,德國已有不少大詩人了,而在俄國“我不會是多餘的詩人”。

詩社的小詩人們勤奮、有才華,可他們也有那個年齡的男孩子全有的弱點:頑皮、愛打架、不守紀律、缺乏憐憫心。也可以說這是一群淘氣鬼詩人,淘氣鬼的首領就是普希金。因為他討厭強權,討厭那些沉朽無用的所謂學問,討厭所有沒有生機和活力的東西。一次,在老師問起邏輯課的內容時,普希金說:“說實話,我根本不明白什麼是邏輯學。其餘許多人也是如此,一竅不通,因為邏輯學中的三段論是無法聽明白的。”

學校裏有位學監馬爾提尼是同學們最痛恨又害怕的人物,他專門捕捉學生們的一樣樣“劣行”,然後對此大做文章。有一次,他要沒收一名學生的諷刺詩,普希金大發雷霆,他指著馬爾提尼的鼻子氣憤地說:“您無權拿走我們的作品,這樣,以後您還會到抽屜裏去拿我們的家信呢。”漸漸地,討厭和反對學監的同學都團結在普希金的周圍了,他們曾在夜裏秘密地串聯過許多次。終於有一天,普希金在飯廳裏公開地譴責了學監侵犯學生權利的行為。聽到普希金的揭露,學生們都來了勇氣,他們把皮列斯基學監叫到階梯教室,告訴他:如果他不馬上辭職,大家將全部離開學校。皮列斯基害怕事情鬧大,隻好灰溜溜地辭職離開了。

少年普希金才華過人,卻並不驕矜自大;為人正直,卻從不阿諛奉承;追求自由,卻絕不愛慕虛榮,這些品性使他受到越來越多的同學的喜歡。一旦擺脫了靦腆和自卑,擺脫了在家庭中罩上的孤獨的影子,普希金展露了他快樂的天性,因此把友誼也看成了人生最珍貴的東西。而這種友誼,因為共同的愛好和追求,愈來愈堅固,也漸漸把我們的詩人塑造成形了。

在校園裏,學生們常圍在普希金周圍,聽他朗誦那些動人的詩歌。一位叫科薩科夫的同學彈著吉他,把普希金的詩作譜成了歌曲,取名《德利亞頌》。每到課間消遣時,學生們就齊聲哼唱這首抒情歌曲。另一位同學科夫列夫會拉小提琴,他為普希金的詩作《致畫師》譜寫了曲子,這支曲子在同學們中間也很受歡迎,很快就傳唱開了。

學生們還有一種消遣方式是集體座談,輪流講故事。在這項活動中,普希金也是能手,他曾經即席杜撰了兩個小故事,幾年後,他把這兩個小故事寫成了兩篇短篇小說,就是《射擊》和《暴風雪》。

當然在這種口才和幻想的比賽中,同學中還有比普希金更能耐的高手,那就是小個子傑爾維格。有一次,他對幾位同學講述了1807年戰役,說自己親眼目睹過那次戰役,描繪的細節都十分生動,甚至校長都來聽他講述,人們全以為是真的。實際上他隻是在編造。但是正是這種杜撰一天天豐富了孩子們的想象力,也為普希金的才華添加了養分。正像普欣後來寫的:“對於想象力十分豐富的兒童來講,他們雖然有時會說謊,但這並不等於說他們就不正直、不單純。”是啊,在大人們看來,這群孩子是在製造謊言,可是孩子們已經不知不覺卷入文學的海洋中去了。他們在當時也許還意識不到,這些口頭的、隨意的創造,有著多麼重要的價值,甚至從這些創造開始,一部俄國乃至世界文學史被改寫了。

詩社的同學們都讀了許多書,各自有自己的偏好。如傑爾維格、久赫爾別凱學德文,對席勒和歌德都很了解。而普希金,仍是研究法國文學的專家。入學後,他又讀了大量法國作家的作品,同時也接觸了許多歐洲其他國家名作家的東西。1814年,他在一首名為《小城市》的詩中,列舉了好多讀過的作品和作家的名字,有費內爾《挖苦人的老者》、拉封丹《聰明懶漢讓亞諾》、莫裏哀《巨人傳》、拉辛、帕爾尼及維吉爾、荷馬、《多愁善感的奧拉斯》、塔孛(意大利詩人)、朱維納爾(古羅馬諷刺詩人)、英國詩人格雷、湯姆森和彌爾頓等。當然他仍然喜歡伏爾泰,管他叫“詩人中的聖人”,“白發小淘氣”。伏爾泰詩中的辛辣諷刺、大膽想象和無情批判是普希金最喜歡的,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效仿這位老前輩,並且在他尚顯幼稚的詩中已自覺不自覺地模仿和借鑒了伏爾泰的風格。

當然皇村中學這群少年對文學的熱愛,更多的是受了當時俄羅斯文學界大潮流的影響。詩社的成員們對俄國有名的作家都很熟悉,像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德米特裏耶夫、傑爾查文和克雷洛夫等。普希金曾經自己花錢訂閱了一份《俄羅斯文物》,為的是更好地了解文壇動態。與同時代法國的青年作家情形不同,在普希金和他的朋友們前麵,俄國尚沒有深孚眾望而又成果輝煌的名人。俄羅斯詩歌產生於18世紀初,是從唐捷米爾和特列佳科夫斯基的六步詩開始的。此後的百年間俄國詩歌迅速發展、變化,流派紛呈。前麵列舉的幾位詩人大名屬於青年民族派詩人,他們在當時,在那群十幾歲的孩子心目中還算名聲斐然,但是他們的手法能否延續後世,他們自己並沒有把握。孩子們也沒有感到這一潮流會成為一條彙融滄海的大河。

對普希金和他的同齡人來說,他們正站在源頭上呢。在他們眼裏,俄羅斯文學不是曆史,而是現實。就像一棵在春天裏發芽的新苗,他們看著它在眼前出土、成長,慢慢地開出了花兒。在新文學這塊土壤上,要填補的空白太多了,可利用的空間太多了,對小文學愛好者來說,每一首新詩都十分重要。他們朗讀,他們模仿,他們也在創造。每一個自由的詞彙,每一條意外的韻律,每一首奇特的組合,都能讓他們沉醉不已。他們像玩玻璃球那樣品嚐著那些悅耳的旋律,他們急切地希望立刻投入到這場文學的混戰之中。皇村中學的孩子們,他們才隻有十二三歲,已經身不由己,被卷進俄羅斯詩壇的洪流中去了。誰讓他們生在這樣一個時代!誰讓他們愛著文學!

就像一位仆人曾寫過的:“哦,你們,/既無大刀又無劍戟,/隻有紙張和飽蘸墨水的筆……”,在皇村中學,任何的微小事件,附近的每一個細小景物都成了同學們題詩作賦的素材。他們謳歌自己的淘氣性格,諷刺同學的笨拙和老師的過錯。他們也描繪校園裏的優美景色:那巨大的花園、綠油油的草坪、卵石小徑、人工山洞、花壇、玉石小橋和堂皇的宮殿,還有“玫瑰草地”和藍色湖泊,那湖中還倒映著白色的柱石。不遠處鼓手敲著起床鼓,迎風招展的彩旗呼啦啦地響著,近衛軍營房裏常常有軍樂聲傳出……孩子們不能走出校門,也沒有假期。校園,美麗的校園,既是他們的天堂,也是他們的牢籠。他們認識的外部世界,隻有奢華的表麵現象,是官場生活和曆史。這也注定了校園詩人們對文學的熱愛——文學使他們自由,也注定了他們作品的幼稚和淺薄——他們畢竟還生活在小溪中。

普希金身在其中,卻絕不僅僅在趕潮流。他是這群才子中最投入的。也許在這時,他的才氣和修養已注定了他是這個大潮中最有潛力的水手。柯莫夫斯基曾經這樣描述當時的普希金:“做詩的念頭一直縈繞在普希金的腦際,他不僅在休息或散步時文思如潮,有時在課堂或教室裏也會詩興大發。根據引起他興趣的對象,他一旦詩興發作便會皺起眉頭或舒坦地微笑一下,以記下自己的想法。然後他就悄悄走到屋角,不停地咬指甲,皺起雙眉,繃起嘴唇。接著,他眼睛裏閃動著火一樣的光亮,悄聲把寫好的詩句朗讀一遍。”

在這種創作狀態中,小普希金的藝術天才迅速地成熟起來。他的一位文學教師說他“是一隻青年的雄鷹,充滿信心地展開自己強有力的雙翼,準備直上雲霄”。普希金的叔父在到皇村中學看望他時,也曾對他說:“你要像一隻鷹似的飛翔呀,但不要在中途停止飛行。”

是的,皇村中學的校園雖小,但皇村中學為普希金提供了一塊自由翱翔的天地。年少的詩人已經長出雄鷹的翅膀,開始向那山之峰巔、潮之浪尖飛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