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月容沉了沉目光,對著寢宮屋簷上閃閃發亮的琉璃瓦,眼中屬於愛慕的痕跡被陽光化去。

午後,空氣如死亡般沉寂。

頤和宮的侍從、宮女都被屏退了下去,瓦兒沒留意那幾個站在角落中的女人,她隻顧著一個念頭——快點救冀哥哥,隻有自己才能救冀哥哥。疾步返經長廊,再見白衣修立的翟時,她倉促中倒回腳步,狠眯眸子:“你果然陰險,卑鄙!天底下再無你這種該讓萬人唾棄之人!”

翟一手擢住她的手臂,麵罩寒霜,“你再說一遍!”瓦兒眼圈一紅,奮力揮開他,“放開!我告訴你,若是冀哥哥有任何事情,這銀暝江山也絕對不該屬於你!”

“是麼?你可知道這一切本就屬於我!”翟語氣冷得毫無溫度,與黑眸中閃爍的炙烈成鮮明對比。瓦兒兩眼冒火:“無恥!銀暝國泰民安的今天都是冀哥哥辛苦付出換來的。你有臉說都屬於你?我看老天搞錯了,冀哥哥所受的詛咒與苦難才該屬於你!”

翟聞言,眸中的炙烈急速凍結。

“老天對你這種惡人偏心,它如此不公,我紅瓦兒就算死了也要為冀哥哥討回公道!”瓦兒兩頰嫣紅,汗水和著淚水在烈日下眩目刺人。翟閃電般抓住她的肩頭,陰沉地逼迫著她的視線,語氣不穩,“銀冀真要死了?”

“胡說!他絕對不會,我絕對不會讓冀哥哥有事!該死隻有你!”瓦兒使盡全力朝他胸口揮上一拳,怒極吼出,“銀翟,聽到沒?該死的是你!是你!我活著一日便要看著你死!”翟俊挺的容顏蒼白不已,她卻看不到。他才一鬆手,她便迅速掙開遠遠逃離幾步,回頭間雙眸紅腫淚水狂奔,怒吼依舊:“該死的是你!”

字字句句,鋼刀剮心。翟閉了閉眼,再無法欺騙自己去逃避這錐心刺骨的疼痛。

是,此時此刻,他的心好痛!

沁梅苑,瓦兒將前去蒙舍的決定告訴藍楓雲,藍楓雲對銀冀中咒早有所耳聞,聽得有法能幫其解除詛咒,豈能不明白瓦兒心意?

“雲姨,此去前路未知,瓦兒還讓你陪我一道……”

“小姐再多說一句,我可要生氣了。別說前路凶險,就算無一絲凶險我也不敢像上次北詔那般讓你前去。”想起北詔歸途中的意外,讓人心有猶悸,藍楓雲決定瓦兒去任何地方都會陪她隨行。瓦兒明了,咬牙道:“放心吧,雲姨,我不會讓自己再入危險。因為我要好好活著,我不能死!”活著回來救冀哥哥,活著殺了那人報仇。

“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讓小姐有事。”藍楓雲守著對紅家的承諾與信義,堅定不移道。

於是,二人收拾行裝,悄無聲息地連夜離宮。

初夏時節,枝繁葉茂,夜空星光閃爍。

頤和宮燈火通明,數位太醫竭力而為,徹夜於房中研究及配置抗咒新藥物,火燭將他們疲累的身影映上紙窗,時有沉重歎息傳出,飄散在靜夜中。又兩日過去,銀冀幾次被細長的銀針紮醒,其中最長的一次清醒約個把時辰。那時,他喘息著欲將太醫清出門外,喬雀不忍,上前勸道:“請大王安歇,有何重要事情吩咐微臣去辦即可。”

“本王的壽辰大宴取消了沒?”

“是,大王。一切都取消了,其他大臣隻當大王靜心閉關,在生辰時期為銀族與百姓祈福。”

“那便好。”銀冀搖手,太醫退下之後,他翻身下塌,獨自在房中忙碌了近一個時辰。直到房中傳來輕微傳喚,太醫們才重新魚貫走進,繼續侍侯在君王塌前,他沉靜地閉上眼睛,低聲道:“你們說……本王真能平安度過明日麼?”金太醫觀其麵色,極有把握道:“大王安心,明日乃大王二十五歲誕辰,會平安度過的。”

“是麼?”銀冀黑眸半閉,閃過光亮。

“老夫不打狂語。”金太醫摸摸白須,為其端上藥湯,“大王切記要心靜,氣和,咒氣雖重浸入肌膚,但並非病入膏肓,老夫與各太醫近日的研究不會白費的。”銀冀喝下藥後,閉目喃喃自語:“平安度過明日,那後日呢?大後日呢?所幸最近國泰民安,並無大事,否則……咳咳……”喬雀急忙上前把脈,皺眉勸慰:“大王須放寬心。據說那詛咒以二十五歲為結界,過了明日,便是走向成功。”

“但願如此。”銀冀緩緩揚唇,露出振作的淡笑。眼前浮過瓦兒嬌嫩卻蒼白的麵容,眉宇不禁擰起,心絞瞬時發作起來。

瓦兒,我現在連想你都不行麼?他抽了口氣,手指捉緊了絲被。喬雀驚覺,立刻拿出銀針往他耳後一紮,連聲道:“大王切勿動氣,念動心法,讓腦中、心中空蕩寧靜,隻要度過明日……一切便成功了一半!”英挺的眉漸漸鬆開,銀冀薄唇緊抿,不想入睡卻無法支撐,很快他又再次進入沉睡。

喬雀看向金太醫,金太醫慢條斯理地收拾好藥包,不急不徐道:“放心吧,撐一段時間不成問題。”喬雀抹去額上汗珠,稍微鬆了口氣。

亭中之人孑然孤身,把酒飲醉。

平日清雅出塵的白衣沾染上熏人酒氣,翟猛力拋卻手中酒杯,豁然起身,踩著搖晃醉步穿過頤華宮庭院。夜風襲上白袍,烏發飛揚,幽黑的雙瞳裏深埋著不為人知的苦痛,冷漠的身影卻隻顯出孤寂一片。

不知不覺,立於沁梅苑前,他望著眼前宮牆高聳,情不自禁想象宮牆裏的那位女子。初見她時,如新生花蕾俏在枝頭,活潑開朗嬌美可人,烏黑清澈的眼眸,有著頑劣不屈的性子,笑時純淨甜美,哭時我見猶憐。如今的她……

我恨你,恨你!

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銀翟,聽到沒?該死的是你!我活著一日便要看著你死!散亂的黑發,紅腫的雙眸,她咬牙切齒麵臉仇恨……是了,這就是現今的她,笑容不再,甜美不複。前日匆匆一瞥,她隻留下一句“該死的應該是你!”

該死的是他銀翟——可若是當初他從不曾存活與世,那該多好,又怎會曆經這樣自己不想要的人生?這條命一出生便不由自己選擇,有能力選擇時卻荊棘遮眼,滄桑迷茫,誰來告訴他接下來該怎麼走?

翟走到牆角,一棵大樹將宮燈的光線完全覆蓋,他背抵著冰冷牆壁,身子緩緩下滑,無力地跌坐下去。幾絲淩亂的烏發遮住漆黑雙瞳,瞳孔裏沒有淩厲晶芒,像被烏雲籠罩的天空,除了死一般的黑寂無半絲生活氣息。

“瓦兒……我真那麼該死?”他閉眸輕喃。

“銀冀……我該羨慕你還是同情你?”他又低念一聲,身子更加歪斜下去。

“瓦兒……冀……”他緊了緊拳頭,聲音含在口裏越來越低沉模糊。為何他要來到這座圍牆邊?為何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哀戚憤恨的女子與銀冀的麵孔?為何命運會有如此該死的作弄?一陣風過,濃鬱酒氣從他身上散開,黑眸陡地睜開閃過銳利寒光。巡邏侍衛列隊經過,整齊的步伐由遠及近,又由近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