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蟾東離吳天口,白塵千裏不回頭。
胎光爽靈歸何處,滿月北望無朔樓。
一畫開盡人間理,看盡榮昌轉離愁。
恍來世間求何果,食之能解我心憂?
西海寒夜,滿月如鬥,月暈蔓延,映亮了榫卯般盤結向上的積雲。海麵沙沙作響,一座孤島在浪聲中蜷立。小島北岸,是寒亭竹搭建起的簡易碼頭,反複敲打過的生土填入翹岩,長竹結莖夯實地紮入土中。麵北方豎起一杆海麻布黑色大旗,上繡“鹽島牢城”四個白字,筋骨非凡。
碼頭上四個漢子分列兩旁,麵帶倦意。而他們麵前一位白衣文士來回踱步,棗色麵頰上難掩躊躇之色。一個漢子與旁邊的弟兄交換眼色,一步三搖走近文士,暗夾鄙薄道:“誒馬大人,弟兄幾個陪你守了這半日,吹了不少海風,十分饑渴。這……流沙國的巡查大人現在都不見個影子,要不………”文人挑眼聳鬢,不悅道:“要不什麼?說的好好的,今夜必至。爾等打起精神,切不可丟了鹽島的顏麵。”說著,抬靴狠踩了幾下竹台,引得嘎吱作響。
新竹成台,還有些澀滑,馬大人微微一個踉蹌,引得眾人偷笑,多虧夜色朦朧,眾人看不清他那棗紅的麵色愈加深沉了。他緩步回過身去,背手仰天,望著旗杆上的羽飾,頓生委屈:“仕途不平,大才落海涯欸。”四個莽撞漢子聽不出話中深意,隻得又鬆垮站立兩旁。
那杆頭翠翎是馬大人差人熬了好久打下的朱鷺翅羽,好像曾今戴過的進賢羽冠。他懷念自己曾經在流沙國朝堂上做官的日子,國家雖然不大,但也下有七屬,足夠他為此暢談宏願。想他馬符子出身寒門,一心為國,想的是幫助國君開疆立業。沒想到朝中結黨者甚多,他又一貫的清正做派。這才冠上了莫須之罪貶謫此地,做了牢營司管。摸一摸如今頭上的襦巾,一股悲涼又生心頭。
“哎吆,我的馬大人,你快看!”剛才那粗漢又來招尤,引得馬符子不悅,勉強隨他髒手所指方向,海平線虛晃有影,定睛再看,不正是流沙國的三層車船。四個漢子歡喜,半夜苦等沒有白費,馬符子則是半邊欣喜半邊愁。車船及近,看清了水鳥兩翼似得船帆,狹長船身如同蜮妖,延伸出兩側的槳輪齊拍海麵。又近,主桅頭上大旗已能看清,上繡“流沙七國巡典宣撫使”,好生威風。桅杆頂上立“風後辯位儀”,是一個身體鏤空的小鐵人,八風過身不動而穩指南方,這是五十年前軒轅帝牧野戰蚩尤時,遇妖霧作祟,其臣子風後發明的儀器。能配此物的船隻,絕不是普通的巡查使,難道有皇族前來,亦或是朝堂上頭一列的輔臣?
馬大人有些慌張,被貶謫十五年來從未有人關注過他,怎麼一來就是這等大事。不管福禍,他也隻能呆立在四個無知的莽漢前,笑臉相迎了。
“哢拉拉”,長蜮車船停穩岸邊,鐵錨拋下,一點水花濺在馬大人臉上。漢子們背後議論:“嘖嘖,你看這船,四五十人少說,牛轟轟啊……”船側扣齒鬆動,一座木橋緩緩而下,馬大人急喝著幾個漢子上前招呼,隻見他們雙手舉空,晃晃悠悠十分無措。
木板哐啷搭在竹台上,好似聽到一聲斷裂。馬大人驚出一身冷汗,四個漢子也正經起來,在木橋邊學著大人的樣子挺直呆立。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從黑影中露到月色下。這矮的說矮也不矮,還高出馬大人半頭。五尺半的身量,頭戴軟布三線班霞帽,身穿殷紅居士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細眉淡須,瑞鳳眼炯炯有神,嘴角似笑非笑,一派不怒自威的神色。
旁邊這位實在高大,頭頂到天中光禿禿的,油光鋥亮。鋼髯卷鬢斜入山林,和兩邊頭發如升騰的火苗,一雙虎眼看得馬大人不敢直視。貼身的暗黛勁裝,領口袖角都是騰蛇的花樣,一樣的玄色大氅卻隻夠掩住膝蓋。
馬大人腳步僵直地迎上來,深施一禮:“卑職恭候二位大人,不知上官如何稱呼?”
矮的居士服走上前來,行的是釋家禮節:“大人不必多禮,我二人是煉氣士,並非官員。在下‘密跡拳·匡長流’,這位是‘金鴻拳門主·孟中興’。這次來,不過是掛了個‘七國巡查’的虛號,在此的諸多事務,還要叨擾大人。”
馬大人神情稍定道:“不敢不敢,在下馬符子。您雖是掛職,但也還是上官。叨擾不敢,這裏牢城四營盡隨大人調遣。”
匡長流笑得和善:“那我們邊走邊談,馬大人想必也是久等了。”
正說著,二十多條漢子從船門魚貫而出,個個都是橫練日久的身板,一陣風似得排列到孟中興背後,背手巍立。孟門主猛抬左手,眾弟子與他大步流星而來。
眾人走得是虎虎生風直向前去,沒出三十丈,又停了下來。孟中興抬頭仰望,船上時還不覺得,近處向南仰望此島,全是十五六仞高的石牆,竟然找不出一條路來。他也不回頭問馬符子,隻是自顧觀望,看到東邊山頂一座高塔,有瑩瑩微光,這才回頭詢問:“馬……哎,去那塔上的山路在何處啊?”背後一陣匆匆小步,馬符子趕上前來,苦笑道:“孟門主,二位的居所在西邊,那東邊是一座廢塔,我來時就已荒蕪,上麵的微光是吸食月華修成人形的菌人發出的……”孟門主幹笑著喝斷:“滑稽有趣,那這往西的去路又在何處啊?”
馬大人儀態恢複大半,正了正襦巾布冠。揮手招來那四個恍然的漢子,沉聲道:“左右常隨,高呼!”四人在馬大人的怒視中如夢方醒,喊聲頓時此起彼伏:“掌魚燈!恭迎巡查大人!呦吼吼——。”
山上也回應起來“掌魚燈!恭迎巡檢大人!呦吼吼——”“恭迎宣撫大人!”……隻見山間開始零星亮起青白的燈火,漸漸連成一條長路。從山腳下一直蜿蜒至西邊山頂處。
馬大人棗紅麵上又添顏色,碼頭建得簡陋也罷了,前日教的“恭迎七國巡典宣撫使大人蒞臨”竟然無一人記得。匡、孟二人倒是心歡,匡長流施一單掌禮,笑道:“馬司管不必如此費心,我二人修的是實道,不拘虛禮。”孟中興手撚虯髯,終有溫和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