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首兒歌:“鄉下人,進上海,上海閑話講勿來……”我雖然自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第一次到上海已三十八年,在上海住了也實足已有三十五年,但每聽到這首兒歌,也還感到似乎說自己一樣,心中不免有些觸動,不但感到“上海閑話講勿來”,也多少有些感到“上海人作不來”,迄今仍免不了有些客居他鄉之感也。小時候出生在北國山鄉,後來在北京居住了近二十年,在感情上卻一直感到那裏是故鄉,而上海是他鄉。三十五年居然比不了近二十年,這也很奇怪,自己也說不清原因,或者這也像男女愛情,初戀總是令人思念的。
《上海灘》編者約我寫稿,我滿可以憑三十五年“市齡”(這是我自創的詞)的老上海市民資格瞎吹一通,上海灘當年如何如何,可是細想想,總吹不起來。沒有辦法,忽然想起“鄉下人,進上海”這首兒歌,便想起這個《小北京初到大上海》的題目,況且我實際是鄉下人,也要符合我這個“阿鄉”本色,因迄今有時仍不免於“呆頭呆腦”也。
我第一次到上海,是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一日下午五時左右。距今已近三十八年矣。算來比秦始皇的“江山”還要長。不要說今天的小青年,即使是四十歲以下的中年人,縱使當年出生在上海,也不會記得三十七八年前上海的樣子。而我這個北京人,對當時的上海,所見所聞,卻曆曆如在目前。
北火車站吃粥
在來上海之前,甚至可以說是從小學、中學時期,對上海灘已具備了不少雜七雜八的知識。因此我雖然第一次到上海,從下火車第一步起,就沒有什麼生疏之感,隻是心中卻存在著高度的警惕性。
我提著一個箱子,隨同大家走出北站,沒有在廣場上叫車,怕的是敲竹杠。從天目路出口出來,迎麵是馬路對麵三大塊廣告牌子,當時已到吃晚飯的時候,在廣告牌邊上有一家低矮的粥店,邊上還有餛飩店等我沒注意,隻是這粥店正中我的下懷:一因我愛吃粥,二因北京沒有上海式的粥店。於是昂然而入,坐在一個空台子邊。一問三百元(折現在三分)一大碗,鬆花蛋八百元一枚,熱呼呼地吃了兩大碗粥,一隻鬆花蛋、一碟腐乳(北京叫醬豆腐),一頓晚餐解決了,十分舒服。所用不足兩千元(即現在二角,以下同此折算),我感到上海的確不錯!
吃飽了,提著箱子出來,正好一輛空三輪過來,我說去江蘇路某某局,他請我上車,我問多少錢,他說六千元,我一聽略一遲疑,他已看出我心理的變化,爽快地說:
“放心吧,不會多要你的。”
我便上了車,心中還有些半信半疑,而當車踏著踏著,直到北京路成都路處,我才不再懷疑了,因為我感到已走了好多路了。這點路,如在北京,坐三輪已超過六千元了。我知道這位四十來歲蹬車的漢子並沒有騙我,十分放心了——坐三輪車、坐敞篷馬車,老實說,在觀賞上比小汽車爽朗得多。我一放心,便細細左顧右盼地觀賞起來,正走在北京西路這一段上,兩旁的各式各樣洋房,給我一種特殊的新鮮感覺。一路行來,我感到上海的確大,怎麼還不到呢?
複興飯店為家
轉了幾個彎,到了現在延安西路江蘇路口達華飯店大樓前,付了錢,進了大樓。當時已天黑了,機關早已下班,我把介紹信給門房間一看,他說到九樓招待所去住。但是下班了,電梯沒有人開,要我自己走上去。其時我三十不到,還是小夥子,二話沒說,健步登樓,當爬樓梯到八樓時,眼前豁然開朗,寬闊的大廳高牆上,畫滿了《聖經》的壁畫,顯然這還是解放前的舊物,沒有動過。事後我才知道這原來是一家高級公寓,剛接收過來不久。待登上九樓,寬敞的大廳,三麵有玻璃,一麵進門處有值班人員辦公室,廳內擺了許多單人床,雪白的床單,像戰地醫院一樣,極為整潔。可是空蕩蕩地隻有我一個人。值班人員告訴我隨便哪張床都可以睡,邊上不遠就是盥洗室。盥洗室內一色進口貨,白瓷磚牆壁,閃閃發光,也都整潔異常,比現在一般賓館的盥洗間似乎幹淨得多。原因主要是清潔工負責,其次是使用的人極少,使我留下相當好的印象。
我憑窗外眺,夜色迷朦,俯視萬家燈火,屋頂像海濤一樣高低起伏,夜色中茫茫望不到邊。我因旅途勞頓,趕緊入睡。一覺香甜,度過了大上海的第一夜,似乎連夢也沒有做,一睜眼,天已大亮了。連忙起來,還未梳洗,便憑窗遠眺,在這九層樓的大玻璃窗前,東、南、北三麵風光盡收眼底了。我睜大眼睛望著,數著突兀的高樓有多少棟,一、二、三……看得清楚的,比較清楚、不太清楚、十分迷蒙的,後來知道:看的最清楚的是衡山,其次錦江,國際已模糊,外灘諸廈則在煙霧中了。古都是沒有這樣的景致的,我這個北京人,一夜之間,便置身於大上海的層樓、廣廈的海洋中了——上海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