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番世界(1 / 3)

初秋的夜色不比冬至落的爽快,倒像是行腳的蝸牛,叫人苦等。“樹樹秋聲,山山寒色”,時令未到,吟來有強愁之嫌;想芙蓉千朵,蘭蕙緣渠,又不免留駐過往,不肯移步今宵。春秋代序,這夾縫裏的尷尬卻不願能省則省,幸而古人多是應“節”而生,許多故事便也草草帶過。

明月千載,一番風雨一番涼。“三十年”前的月光,如今又淡薄了許多,和著微風、蛩鳴一律進不得窗。窗葉上的徘徊也並不安穩,流銀的月色輸與五彩恣肆的霓虹,在這個時段再平常沒有。

明潔站在窗邊,眼見著一番廝殺,那月色偏安一隅,毫無中州做主的氣象,想來曆史現前,欺負自己。瞧得氣悶,索性大開天窗。水質的月色,時而繾綣溫柔,時而劍氣森冷,這一招引水疏航,不外窮途時候開了“外掛”,頓時聲勢大開,嘩啦啦逼麵而來,震顫得燈光一閃,黑影幢幢。

明潔看得舒心,凜凜然有轉圜曆史,錯步古今的驕傲。曼目流觀,見夜色已經洇開,寶藍色的天,幾點疏星,浮一彎粹銀似的狼牙。“畢竟初生,氣候未成”——想來這之前輸與生冷強硬的霓虹,也是應該,少年得誌,未必為幸——隻是今夜的月色,必得錯過了。流連了一眼,她轉到門邊,輕啟了一道縫,往外窺探。

萬裏長城永不倒。還是那人、那城,縱橫開闔,攻守循法,廝殺也是慘烈。因了夜色,新上了燈。樹脂刻花的歐式吊燈,燈架像虯結的樹根,煩絮交橫,亞麻色、金箔嵌底,橘色玲瓏的燈罩裏透出一抹淒黃。明潔一一望過去,注意到這淒黃隻專注於其中一人——戴太太的臉上。以她站點,那臉便像是一幅色調不勻且霧濕了的油畫,怵目驚心。

那戴太太已是這裏的常客。昔時她探聽到兒子安瀾中意一位女生,本來早戀一向為師長杜絕,列為“三禁”,橫加打擊。安瀾學途順利,向為翹首,她與丈夫略加商議,都覺不可因小失大,誤了前途,自此對兒子生活、心理倍加敏感。難的是高考將近,安瀾學業緊張,早出晚歸,丈夫生意如日中天,也是操勞異常,無心他顧,自己不願叫人瞧的矮了,也擔了一份家持,所以一家三口,竟少有聚頭,再者,她擔心弄巧成拙,添了兒子心理上的負累。幾十年的處世經驗明了了一點:隻有家人是真愛你的!她想兒子懂事,自覺暫時無法報償父母,隻得以成績見事,以明其心,看來自己操神勞累也都被看在眼裏的。她不願自己的猜疑也給看了去,影響母子感情。正躊躇不下,班主任忽來拜訪。以安瀾的成績,清華也不無可能,此類學生本就多受關注。長遠來說,發跡了也是師從某某,受了某某教化,這無疑是條好廣告;說得近些,老師也指著這麼些人多拿獎金。因此必得細細栽培,時時關照。

戴先生從商多年,為人老道,幾個任課老師都受過恩惠,偏班主任一人無意拉攏。按他說這人爪子老長,師德倒沒剩下多少,把學生作一批高價小白鼠培養,沒有行市的便分配到後麵,愛聽不聽,並不時擠兌,尤其長於逢迎,手眼通天,大批投訴書狀都壓得下來。戴先生當年也曾有意執教,隻因雙親孱弱,其時教師待遇微薄,不足養家養病,才不得不下海,以貲家用。如今生活妥當,隻對教師的執念依然不改。自己一輩子囫圇著過去了,隻希望安瀾有所建樹。他也曾起過讓安瀾從教的念頭,一來遂了心願,二來增益門庭,卻又怕自己事業無所承繼,故而思慮再三,終不表態,隻讓安瀾自選自路。

這般想法,他便把教師當一份神聖純潔的職業,望而不及。拜訪才學之士必是禮數周全,倒不為增進修養,純粹是為表敬意,也算是“殘疾心理”作祟。那些人也都樂於結交這種謙謙有禮之人,多有引為上賓的。他這交際裏不乏儒人墨客,兩廂對比,便把這班主任的人格鄙視到腳底,輕易不與往來。他夫婦二人有工作為由,倒不至讓人誤會是刻意怠慢。

那班主任挑了戴先生公務最忙而戴太太偏巧在家的日子前來拜訪。上班族的行程比鍾表還精準規律,戴先生執掌企業,隻能加勤加勉,遑論隨意翹班!戴太太聽他說巧了,還怕走了空呢,心裏已經起了三分戒備,料想哪有如此簡單,隻怕自己夫婦的行程他都編排得出。言下卻不敢失了和氣,讓進屋來,茶點伺候著。戴太太畢竟老練,他似乎也急於表功,三兩句話就交了底。戴太太知道他是賣消息來的,但這消息不見眉目,不知他是克斤扣兩,另有所圖,還是真的不知詳細。她不能輕易許以好處,隻搪塞道:“此事關係重大,謝謝先生前來相告,我們這裏感激,卻不敢牽累先生,更不敢汙了先生美名,但仍不情先生多多關照,這裏定盡心意,以表寸心。”回去的路上,他兩條腿興奮的顫抖,心想能汙了先生的除了銅臭還能是什麼?本來此事隻是餌料,消息也確是不見端倪,倒真沒法牽累他遭人嫉恨,但她既然暗許,想來是以為自己掌握更多,誘他吐實。他急利攻心,不察現代人尤其擅長“精神消費”,“定盡心意,以表寸心”一語也可解作“心不盈寸,薄禮如此,已是極致。”

戴太太在家確是把他從腳底又看矮了三寸。依他的話,安瀾確是春心萌動,隻不知道對象是誰。戴太太既虛許了好處,想必他會盡力,有班主任天天監察,以為耳目,確是省了不少功夫,卻又擔心這廝學人說書唱戲,逢著高潮,“請聽下回分解”,這樣太過被動,於己大為不利,所以這邊也加緊暗中盤查,隻差請了私家偵探徹夜跟蹤。

這消息不見眉目也是確有隱情。安瀾為人精明,知道同學中也有老師安插的耳目——這種手段他爸百試不爽,“以民攻民”,一麵暗探“民情”,一麵施以愛斯基摩人訓狗之法,一人富而天下貧,富人會理所當然的消失,合作關係自不會走漏了。他久受熏陶,自然知曉,故而行事不示喜怒,隻一副書呆形象擺在桌上。兼之他頗得乃父偷稅漏稅之風,長於地下經營,往往城堅堡固,麵上仍是夯土一片。

班主任縱是百般用心,一月下來,也是毫無所獲。安瀾成績還是一如既往的出色,想抽他口風也沒有由頭。沒有戰果,自不能涎著臉去討好處,氣急之下,利火倒減了不少,哀歎著寫道:“斯人夜光之璧,瑩瑩不染纖塵,逍遙濁世之外,睥睨天地之間,此性足矣!深海尋珠,因勢乘便,然吾於驢背尋驢,何若愚頑至此!”儼然覺得至性在此,茫然求索,徒增笑耳,言下更有自傷自悔之意。他端詳良久,突然發現投筆已久,筆鋒倒不見鈍化,又洋洋自得起來,抄之又抄,對自己不甚傾倒。

自此,他於安瀾的“情事”倒是再不過問了。

戴太太這廂抽絲剝繭,不得要領,班主任那裏又再無消息過來,她隻道是被他看穿,故意延宕,好賺她上門。她這裏愁極,竟反成“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之態,既無門路,索性活得瀟灑,加之安瀾學業不輟,她也放心,便不再審慎,隻當此事空穴來風。這麼一想,她本人樂得自在,閑暇時便來這裏打牌消遣,順道把班主任又鄙視三分,鄙視到泥土裏,發芽窒死,再不相關。

她今天穿一件煙灰色翻領針織衫,胸口至小腹處斜斜的繡一朵蓮花。外套隨手擱在了沙發上——她一向隨遇而安。她仍暗自著惱,滿櫃子明黃、蒼綠、淺紫,叫明太太電話催逼,匆忙中竟胡亂套了煙灰,這種沉淪的色調,總讓人頓生涉步中年的寂寞惶恐之感,雖然這該是十幾年前擔心的事了。

這都得怨明太太!這麼想著,不禁睨了一眼坐在對麵的明太太。這個丹鳳眼、吊梢眉的女人,淡妝未褪,一襲米色套裝,顯是工作裝束,可惡竟也穿得出風騷的身段。她本能的起了三分妒意,因陰惻惻的笑道:“最近秋銘氣色可不大好,做醫生的人,卻不知愛惜自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