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軍馬(1 / 1)

營長從團部挑回來一匹黑馬。

渾身黑得像一滴墨,鬃毛迎風甩,眼珠骨碌骨碌轉,小趙子情不自禁喝彩:“好馬,好馬!”營長得意地說:“是匹好馬,不過脾氣也烈,若不是它把首長媳婦摔下來,下放了,還輪不到咱們得到它呢。”營長說罷,愛撫地摸摸黑馬的鬃毛:“別泄氣,夥計,我自參加革命以來,被降職也不是一次兩次,等打幾個漂亮仗,咱再升上去。”

黑馬打個響鼻,對天,發出一聲高亢洪亮的嘶叫。

小趙子一下子就喜歡了這匹屁股上烙了“14” 數字的軍馬,親昵地喊它大黑。除了精心給大黑梳鬃毛,撓癢癢,喂草添料,還定期給大黑“修腳”。小趙子拿著蹄鏟,小心地把它的四個蹄子修得平平整整,像個老父親一樣仔細,修好“腳”,再穿“軍鞋”(蹄鐵),大黑總是舒服地打個響鼻。有一次,大黑鬧肚子,小趙子特意找來紅糖,細心地服侍大黑。戰士都笑,小趙子像服侍媳婦坐月子呢。誰說大黑的脾氣烈,小趙子遛大黑的時候,一踩腳蹬,一提韁繩,大黑就揚鬃奮蹄,不僅沒摔過他,還讓他有飛一樣的感覺。

營長騎著軍馬大黑,行軍打仗,屢立戰功。營長升為團長,大黑也跟著榮立三等功。新任團長拍拍大黑的頭:“好好幹,等老子當了將軍,你就是馬將軍。”

部隊挺進草地。

過草地的第二天,小趙子害上痢疾。團長說為了取得革命的勝利,大部隊得先行一步。沒辦法,戰爭就是如此殘酷,小趙子理解。小趙子和另外十四名傷病員與即將開拔的弟兄抱頭痛哭。大黑不知啥時候奔過來,一個勁蹭小趙子,任誰拽也不走。 “大黑呀大黑,”團長歎了口氣,“留下吧。”

小趙子目送大軍遠去,摟著大黑哭:“傻瓜,你咋越混越沒出息呢?”

一望無際的草地總也走不到盡頭,青裸麵吃完了,皮帶吃完了,樹皮和野草根本找不到,都被前麵的部隊揭了挖了吃了。一個兄弟倒下了。又一個兄弟倒下了。小趙子驚恐地發現幾個兄弟開始圍著大黑打轉,尤其那個射擊英雄魏龍。他曾經在一次阻擊戰中,一人殲敵三十三個,身上留有七個彈孔。從過草地那天,他的傷口因被泥水浸泡,潰爛引起炎症,一直發著高燒。這小子,狠著呢。

果然,魏龍提刀衝向大黑。小趙子早有提防,一個飛腳,踢中魏龍的手,刀飛向天,小趙子暗叫慚愧,若不是魏龍發著高燒,他哪裏是魏龍的對手。

魏龍嗷嗷叫:“再不殺大黑,眾兄弟就會死在這裏。”

小趙子說:“大黑也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若殺大黑,除非先殺我。”

兩人像鬥牛一樣,魏龍悻悻地走開,邊走邊嘟囔:“那我提醒你,你可要把大黑看好了。”

草地裏橫著一條河,水冷蝕骨,傷病員哪經得起刺激,七八個弟兄一頭栽進河裏,大黑劃動四蹄,救了這個,又救那個,上岸,打著噴嚏,大口地喘著粗氣,看著瘦得皮包骨頭傷痕累累,曾經像綢緞的黑毛已磨失殆盡的大黑,魏龍率先大哭起來:“誰他娘的敢動大黑一指頭,老子就宰了誰!”

又是一個雨天,草地又濕又滑,小趙子小心翼翼地拽著大黑的尾巴,魏龍拽著小趙子,其他人又拽著魏龍,像接龍一樣慢慢行動。忽然大黑一個趔趄,轟然倒在泥地裏,連個滾都沒打,就不動了。

“大黑累死了。”小趙子一把雨水一把眼淚。

十三個渾身是泥的軍人,緩緩地抬起右手,對著一匹軍馬,致以軍人最高規格的禮節。

一個春天,因組織安排征集沂蒙革命史的資料,我去莒南縣采訪老紅軍趙滿堂老人。

見到他的時候,他正抽著煙鍋,默默地坐在一個綠樹環繞的墳塚邊。墳塚邊擺放著新鮮的草料。

“墳塚是我添的,裏麵埋葬著大黑的三根骨頭,”趙滿堂老人輕輕地撫摸著墳塚,仿佛生怕弄疼大黑似的,他老眼裏流出渾濁的淚:“十三個兄弟,最後就撇下了我。那年我帶著大黑的三根骨頭,從此南征北戰,再也沒有和它分開。”

墳塚前豎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戰友大黑之墓。趙滿堂親昵地摟著石碑,像摟著軍馬大黑的脖子。

(獲2015年“三維杯”《洗硯池》第三屆文學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