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當兵打鬼子!”
拴柱一進家,就興衝衝地向他爹趙石匠宣布。他剛從參軍動員大會上回來,從頭發根兒到腳後跟都往外冒一股男兒熱血,恨不能立即躍馬敵陣。
趙石匠正在鍋屋攤煎餅。熱氣嫋嫋中,他頭也沒抬:“不行。”
“為啥?俺和二狗三娃都商量好了。”拴柱傻眼。
趙石匠看拴柱一眼,眼裏全是兒子的不懂事。他拴柱能和二狗三娃相比嗎?二狗,光聽他爹外號“趙光腚”,就知道家裏窮得叮當響。他拴柱的爹呢?趙石匠!除了種地,還是手藝人,小日子蠻殷實。三娃,弟兄五個,他爹巴不得家裏少口人少張嘴,他拴柱,古廟裏的旗杆獨一根。自打趙石匠老婆死後,陸續有媒婆上門,可趙石匠盤算過來盤算過去,總覺得續弦不劃算,老婆無非兩個作用,一個傳宗接代,另一個吃上口熱乎飯。傳宗接代趙石匠已經有了兒子拴柱,熱乎飯似乎更不需要,這年景,能吃上就不錯,誰還奢想熱乎。沒老婆的趙石匠很快學會攤煎餅煮飯炒菜這些婆娘活兒,也沒覺得少了啥,可若是少了拴柱呢?塌天了,賺個金山銀山又有啥用?到那邊麵對列祖列宗都不好交差哩。
拴柱可不像他爹這根秋後的老藕一肚子私心,回屋就躺下了。
趙石匠攤完煎餅,歡暢地喊兒子:“剛攤的煎餅,香。”
拴柱不動。
趙石匠起身,進裏屋夾層抓了把黃豆,放鐵鍋炒了,滿屋飄香。裏屋夾層的那缸黃豆,是趙石匠的秘密,留著災年吃的,他平時是一個子都舍不得動。
趙石匠扔一個放嘴裏,嚼得嘎嘣響:“黃豆粒,香。”
拴柱不僅不像個餓極的狼崽子撲到飯桌前,還身子一扭,頭朝牆,背對趙石匠。
趙石匠慌神,一腚坐地上,像個老娘們雙手抓地,號啕大哭:“你若有個好歹,爹活著還有啥意思?”
當爹的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拴柱躺不住了,“嘩”地坐起身:“不當了不當了。”
趙石匠破涕而笑,趕緊把炒黃豆往兒子麵前挪了挪。
第二天一大早,二狗三娃來敲門,趙石匠堵著不讓進家。二狗三娃站大門外,狂喊:“趙拴柱,膽小鬼,一說鬼子嚇癱腿。趙拴柱,膽小鬼,一說鬼子嚇癱腿。”
拴柱艮了臉,把煎餅摔桌子上,一小碟鹹菜都跟著跳了起來。趙石匠提著棍子跑出去:“再喊,打折你們狗腿。”
下午,村長來,動員拴柱參軍,趙石匠滿臉堆笑:“讓俺想想,想想。”天黑,他帶著拴柱,跑了。
趙石匠把拴柱藏在山洞裏,早晨,獨自下山。正是一年最熱的七月,太陽從遠處的山裏竄出來,一拃一拃地向上移。他走到山腳,嗓子直冒煙,幹脆趴山泉邊,咕嘟咕嘟喝上幾口,可沒喝幾口不敢動了,因為倒影裏出現一個弓著小腰,像四腳蛤蟆的鬼子。
四腳蛤蟆指著他哇啦哇啦怪叫,趙石匠聽不懂鬼子說什麼,他撲通一聲跪在岩石上,雙手高舉頭頂。
百忍修得萬年長。趙石匠不知自己跪了多久,手腳麻得失去知覺,汗潸潸而下,毒辣的太陽刺眼,好像也在嘲笑著他的軟弱。
然後,他看見一個矮墩墩的影子,抱著一塊大石頭向他砸來。
……
拴柱正在山洞裏無聊著,就見趙石匠血頭血臉進來,扶著洞壁豪邁地說:“走,下山,你報名打鬼子,爹報名支前。”
拴柱驚訝地看著他爹。
他不知道,就在剛才,他老實巴交的爹,和一隻四腳蛤蟆進行了一場生死決鬥。
當趙石匠從影子裏看見鬼子抱著石塊砸向自己時,躲閃已來不及,隻好一個側身,左肩膀頓時血肉模糊。操他娘江山是打出來的,不是忍出來的。趙石匠起身抱起大岩石,跳起來,回砸了過去。接著,他掏出平時幹活用的錘頭,像鑿石頭一樣沒頭沒腦劈下去。
其實那天,鬼子本意是到泉邊洗澡的,故沒像往常一樣手端刺刀打膏藥旗。碰見趙石匠之初,他也隻想把趙石匠唬住,可他一口氣跑了幾十米,一回頭,見趙石匠還跪在原地,高舉雙手,像待宰的羔羊,遂惡向膽邊生,又來到趙石匠身邊,抱起大石頭。
他太大意了,怎麼都不相信,他會死在一個沂蒙老漢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