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呢,每天又背著幸,就像多年前,他背著春桃一樣,就像多年前,他背著綠衣一樣,背著幸。他同幸說話,說幸啊幸,我的乖。他同幸說一些彥語,說過了驚蟄節,死魚都咬鐵。幸格格格地笑。爺爺覺得,這一幕,他很熟悉,仿佛是經曆過的,他想啊,想啊,想起了綠衣這麼大的時候,又想起了春桃這麼大的時候。真像是一場夢。爺爺覺得,這一切,都是發生在不久前的事。他說,幸呀幸,我的乖,快快長,長大了,咱們去城裏找媽媽。幸還是笑,格格格格。幸一笑,春天就真的又到了。春水漲滿了湖,一群的水鴨子,在湖麵上亂飛。
煙村的秋天總是在夜晚偷偷光臨,先是突然間吹過一陣北風,北風涼絲絲,像一把大掃帚,把夏天的暑熱打掃得幹幹淨淨。清早起來,嗬!光著身子的農人,下意識地抱起了雙臂,張大嘴,貪婪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用這清涼的氣息,把體內殘留的暑熱衝滌幹淨。
起來起來,還在睡懶覺!
父母親們被酷暑折磨了一夏,本來極溫和的脾氣也在一天天見長,日日望著那耷拉著的樹葉子發愁,用上了少見的言語,對老天說了許多難聽的話。這老天,如果再堅持熱上幾天,人的嗓子眼裏怕是要冒煙了。總是在突然間,在大家都快要撐不住了時,秋天就到了。父母親們的脾氣一下子又回到了往日的溫和,叫小伢們起床時,也有了一點裝腔作勢,聲音依然是那麼的大,卻是軟軟的,含著情,帶著愛,沒有了前日的焦灼,沒有了一絲半縷的咬牙切齒。孩子們是機靈的,從父母親的聲音裏,聽出了溺愛與寬容,賴在床上不起來。母親就從掃把上抽出一根竹條。
說:起來起來,懶鬼,太陽曬到屁股啦。
說:再不起來,請你吃竹筍炒肉啦。
煙村人把用竹條打小孩子屁股稱之為“竹筍炒肉”。孩子們見母親嘴角噙著笑意,手中的竹條隻是在空中揮舞,並沒有太把竹條當回事,將身子往床裏麵蜷,把屁股蛋子留給了母親。
父親背著雙手,開始在他的那幾畝田裏巡視,像一位大將軍在檢閱著他的士兵。父親這樣背著手巡視時,臉上的神情,必定是欣然的。秋天到了,人的心情就好了。植物們被這秋風一吹,也精神了起來,直愣愣地豎在田野裏。隻是樹們卻日漸衰落,一陣風吹來,打個哆嗦,抖落一身的葉子。再一陣風吹來,又抖落一身葉子。每天早上,父親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大竹掃把,絲絲啦啦地打掃門前的禾場。然而第二天,樹葉又落了一地。門前的樹葉,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包。秋風不停地吹,吹了半個月,樹梢上差不多光禿禿了。隻有冬青,刺樹,柑子樹,杉樹,依然著一身墨綠,隻是那綠更顯得深沉了,像是在一瓶綠墨水裏兌上了藍墨水,兌上了黑墨水,兌上了紅墨水染出來的一樣。秋天不像夏天那麼浮躁,植物不那麼浮躁了,人物不那麼浮躁了,連動物們,也不那麼浮躁了,雞不再是這裏刨一個坑,那裏刨一個坑,然後臥在裏麵亂奓翅膀。雞們也開始變得文靜了起來。
秋天是個不壞的季節。
母親們開始把衣服都拿出來晾曬,家家戶戶門前的竹篙上,籬笆上,樹枝上,白的藍的紫的,開始飄揚著五顏六色的旗。到了日頭偏西,母親就把夏衣收起來放在了衣櫃的底層,把秋衣,把夾衣,把毛衣都放在麵上,方便隨時拿出來穿。禾場上鋪開了兩條大涼席,母親坐在涼絲絲的秋光裏上被子。可是母親的針總是穿不進去,把針鼻對著亮光,把線頭在嘴裏咬一下,輾細,線好像也調皮了,故意和母親為難,每次都從針鼻旁邊穿過去。母親歎口氣,拿手背去揩眼,眼越揩越昏。又把線在嘴裏咬一下,輾細了再穿,還是穿不進去。母親就把針線塞給孩子,說:孝兒,拿去讓瞎嬸娘幫我穿一下針。
叫孝兒的孩子,就接過針線,連跑帶跳去了隔壁瞎嬸娘家。
瞎嬸娘也在門口上被子。瞎嬸娘的被子洗得很幹淨,洗過了,還用米湯水漿一遍。用米湯水漿過的被子挺括括的,很新。
瞎嬸娘很神奇,她那雙耳朵比別人的眼睛還管用,老遠的,來人並沒有吱聲,她就能聽出是誰來了。她總是能準確地叫出來客的名字。
孝兒曾經問過瞎嬸娘:您的眼真是看不見麼?
她笑。
孝兒又問:那您怎麼能分得出我是哪個。
瞎嬸娘說:你們的腳步聲不一樣嘛,滿伢子的腳步聲又快又響,細妹子的腳步聲像貓子樣輕,你的腳步聲嘛……
叫孝兒的孩子緊張了起來。
像一隻小豬……
瞎嬸娘笑了。孝兒卻嘟起了嘴,不滿意瞎嬸娘把他說成小豬。
瞎嬸娘真的很神奇哎,她的眼看不見,卻可以自如地在煙村裏走來走去,從來都不像別的瞎子那樣要拿一根棍,走**時,也不用把一隻手伸出來探**。從她家到孝兒家,要下一道坡,再上一道坡,還要過一片竹林。沒事時,瞎嬸娘愛到孝兒家串門,她說來就來了,走在**上,你根本不會相信她是個瞎子。哪個地方該抬高步,哪個地方該轉彎,她的心裏都有數。煙村的人都說,別看她眼看不見,她的心裏亮堂得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