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天子
壓卷之作
作者:徐吟秋
相 識
慈寧宮位於紫禁城的最深處,兩尊威猛高大的麒麟鎮守在門前,四周古柏森森,優雅恬靜,因為是皇太後的寢宮所以顯得神秘和莊重。
東暖閣裏,皇太後——大清順治皇帝愛新覺羅·福臨的額娘端坐在上首,四周圍坐著一群妃嬪命婦。她們喝著奶茶聊著天,消磨時光。今天皇太後有點特別,沒有像往日摻和妃嬪命婦的閑聊,兩眼緊盯著暖閣門外,不住詢問時間,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蘇嘛,現在什麼時辰啦?”皇太後問。
蘇嘛答道:“皇太後,今兒怎麼啦?您已是第三遍問我了。回太後,現在辰時已過,巳時未到。”
“哦,快到巳時。蘇嘛,你去殿外看看睿王爺到了沒有,到了叫他速來見我。”
“嗻。”蘇嘛喇姑應聲出了暖閣,向寢殿外走去。
皇太後焦急等待的睿王爺即順治皇帝的十四叔,輔政大臣攝政王多爾袞。他能征善戰,智勇雙全,率領兩白旗十四萬將士入關,定鼎中原,是開創大清國基業的功臣。多爾袞一生放蕩不羈,到處拈花惹草,就連皇太後都與他關係曖昧。崇德八年,福臨的阿瑪太宗皇帝在盛京睡夢中駕崩,諸王兄弟將目光聚焦在空缺的皇位上,個個野心勃勃。皇太極的莊妃、今天的皇太後,憑借自己的美貌與智慧,緊緊攏住多爾袞,平息了各方爭端,把自己年僅六歲的兒子福臨推上了皇位,自己也一躍成為萬人景仰的孝莊太後。在關外盛京,福臨年紀小,多爾袞經常出入後宮,叔嫂頻頻見麵。入關後,福臨漸漸長大,加上漢人規矩多,倆人接觸少了。在朝堂,多爾袞大權獨攬,皇帝福臨徒有虛名。最近,多爾袞又接受了五省經略洪承疇獻上的美女——秦淮名妓董小宛。種種跡象表明,多爾袞正漸漸疏遠皇太後,她母子隨時都有被廢黜的可能。為了保住兒子的皇位,為了自己後半生的幸福,皇太後萌發了下嫁多爾袞的念頭,到那時,他和福臨是父子關係,不至於老子和兒子去爭天下吧?可是怎麼才能把董小宛從多爾袞身邊弄走,把願望變成現實?皇太後一籌莫展。這也是蒼天有意相助,許久不曾見麵的多爾袞,昨晚酒醉之後,誤入慈寧宮。皇太後又驚又喜,她緊緊抓住時機,使出渾身解數,大打柔情戰,最終多爾袞不敵皇太後,說定今天上午將董小宛送至慈寧宮,給皇太後做婢女。如今辰時已過,還不見多爾袞人影,是不是他一夜激情過後反悔了,皇太後的心一直懸著。
“睿王爺到——”隨著殿外守門太監的一聲傳喚,多爾袞帶著董小宛進來了。董小宛一跨進暖閣,屋裏的談話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她身上,尤其是皇太後看得特別專注。董小宛布衣荊釵,略施粉黛,沒有半分青樓女子的妖媚,倒顯得十分脫俗俊俏,比皇太後身邊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嬪命婦更勝一籌。
“名不虛傳,董小宛果然漂亮,難怪多爾袞會被迷倒,好在自己昨夜措施果斷,把董小宛要進宮來,否則留在多爾袞身邊對自己威脅太大了。”皇太後心裏暗暗嘀咕。
多爾袞含笑上前向皇太後行禮,並引見董小宛:“皇嫂,這就是從江南來的董小宛。董小宛快快叩見太後。”
任憑多爾袞怎麼講,董小宛就是不肯下跪行禮。
多爾袞十分惱火地說:“董小宛,你對皇太後如此大不敬,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皇太後一聽多爾袞的話口氣不對,顧不上計較董小宛的無禮,連忙說:“王爺不要動怒,董姑娘剛來宮裏,還不懂宮中規矩,行禮就免了,朝前有事,你去忙吧。”
皇太後下了逐客令,多爾袞很不情願地走了,皇太後這才放下心來。
多爾袞走後,皇太後問:“董小宛,你初次進宮,不懂宮中規矩,見了哀家不行禮,哀家不怪罪於你。如果哀家把你留在身邊,不回睿王府,你可願意?”
董小宛聽說皇太後要把她留在慈寧宮,覺得意外又感到高興。她知道宮中有規定,凡宮女年滿二十四歲以後,即遣送出宮擇配,如果留在皇太後身邊,既遠離了多爾袞,也有了與丈夫冒辟疆團圓之日,這是再好不過的了。她連忙跪下叩頭:“謝太後恩德,董小宛願在慈寧宮侍奉皇太後。”
突然,妃嬪命婦太監宮女齊刷刷全跪倒了,個個大氣都不敢喘,整個暖閣裏靜謐無聲。董小宛還沒弄清怎麼回事,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大男孩矜持地背著手走了進來,她一愣,心想莫非這便是皇上?
“哦,皇上來了!”皇太後跟來人招呼,又指責內侍,“皇上來了,你們怎麼不傳喚?”
“額娘,這不怪他們,是朕叫他們不傳喚的,兒臣要給額娘一個驚喜。”
順治向皇太後問了安,隨後說了聲:“都起來吧!”一幫人站了起來。
董小宛聽說青年男子就是皇上,十分好奇,微微抬起頭瞥了一眼,沒想到皇上也在看她。皇上明亮的眼睛裏似乎有團火,那麼炙熱。董小宛好像被燙了一下,她不敢再看,趕快低下頭。
順治在皇太後身邊坐下,指著董小宛問:“額娘,這姑娘什麼時候進宮的?兒臣好像沒見過。”
“這是剛從江南來京的董小宛,皇上當然沒見過,董小宛還不給皇上行禮。”
董小宛給順治行禮後,皇太後問她:“董小宛,聽說你琴藝超群造詣頗深是嗎?”
順治聽說董小宛會彈琴唱曲,馬上來了興致,他要董小宛當場彈唱。
“民女隻會胡亂彈唱,哪堪入皇上耳。”董小宛謙遜地說。
“董小宛,你就為皇上唱上一曲吧,哀家也想聽一聽。”
“那民女就獻醜了。”董小宛從宮女手中接過琵琶抱在懷中,調試好琴弦,說:“小宛為皇上、太後彈唱一曲柳永的《雨霖鈴》。”手指輕輕一撥琴弦,音樂響起,她唱了起來。
董小宛精湛嫻熟的琴技,聲情並茂的演唱,傾倒了在場所有的人,特別是順治還晃著腦袋,隨著音樂輕輕擊拍。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歌聲若有若無地停了下來。
皇太後拭拭濕潤的眼窩,輕輕地點點頭說:“董小宛,你唱得太好了,哀家的眼淚都被你唱下來了。”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董姑娘琴曲造詣果然很深。”順治說。
董小宛懷抱琵琶站起來行禮,謙遜地說:“謝謝!皇上、太後過獎了。”
順治餘興未了,又提議:“額娘說得對,《雨霖鈴》曲子過於傷感,讓人傷心落淚,董小宛,你再為朕唱一曲蘇軾的《水調歌頭》如何?”
“皇上恕罪,民女難以從命。”董小宛說道。
“哦,為什麼?”順治聽了很詫異。
“回皇上,柳三變詞適宜十七八歲女孩執紅牙拍板淺唱低吟,蘇學士詞須關西大漢持銅琵琶鐵綽板放聲高歌。小宛乃女流之輩,怕是不能唱上去,請皇上見諒。”
“哦,還有如此一說,朕孤陋寡聞了,那你隨便給朕唱一曲吧!”
董小宛調撥琴弦,又唱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董小宛唱罷,皇太後說道:“彈唱就到此為止。蘇嘛,你帶董小宛下去吧!”
順治眼巴巴地看著董小宛跟隨蘇嘛喇姑出了暖閣,心裏有一種難以訴說的失落,也起身向皇太後告辭,回乾清宮去了。
夜裏,順治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眼睛一閉,淨是董小宛俊俏的臉龐和她甜美的歌聲,心想:董小宛多麼俊美又多麼才氣橫溢,後宮佳麗眾多,卻無一人及她。可惜,你為什麼不是個蒙古姑娘?為什麼不生長在科爾沁草原呢?
第二天,順治下了早朝,到慈寧宮給皇太後請安後,就到耳房看望董小宛。
“來啊,把送給董姑娘的東西拿來。”順治一揮手,小太監捧來一個精美的匣子,裏麵有赤金梅花簪、珍珠鳳頭釵、翡翠手鐲等,盡是上等珠寶首飾。
董小宛見了跪下說道:“請皇上恕罪,奴婢不能收。”
“董小宛,你為何拒收?”順治大惑不解。
“皇上,俗話說無功不受祿,今日無端,小宛怎能受此厚禮。”董小宛看了看順治陰沉的臉,又說,“聖旨既下,奴婢將那串檀香木佛珠留下,其餘請皇上悉數收回,否則,小宛將長跪不起。”
“好,朕依了你。”
“謝謝皇上!”董小宛起身收下佛珠。
“董姑娘,昨日唱得太好了,真是妙樂仙音。朕今日閑暇,邀你同唱《長生殿》,可有雅興?”順治說話時,火辣辣的目光緊緊盯住董小宛不放。
董小宛在多爾袞府中就聽侍女私下議論過,皇上大婚後很少臨幸坤寧宮,對妃嬪也十分冷淡,所以至今子嗣不旺。今日皇上一反常態,賜我首飾珠寶,又邀同唱《長生殿》,還有那勾人心魄的眼神,他頭腦裏想的什麼不是昭然若揭嗎?我還盼著有朝一日走出宮門與冒公子團聚呢,得想法子讓皇上趁早打消念頭。
“皇上,那李隆基乃昏懦之君,連安祿山一庸才都不能製服,到了馬嵬之變,又不能保其所愛,英雄誌兒女情無一足稱。皇上乃創業垂統聖文神武之君,陛下演唱李三郎,豈不玷汙了自己。”董小宛轉身從案上書堆中抽出一卷,對順治說,“漢樂府裏有篇《陌上桑》,皇上有空不妨讀讀。”
這董小宛真有意思,身居後宮怎麼會想到采桑種田?順治疑惑中接過董小宛手中的書讀了起來:“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使君有了夫人,羅敷也有了丈夫。”順治明白了,他一言不發,帶著侍從回乾清宮去了。
相 知
五天前,順治帶來冒辟疆患病離開人世的消息。董小宛聽了悲痛欲絕,每日不思飲食,天天以淚洗麵。最近連續數日淒風苦雨,更加劇了她對冒公子的思念。她取出紙筆濡毫繪畫。順治悄悄進來,很有興味地在一旁觀看。
董小宛畫的是一幅寫意人物,畫中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身著前明服裝,頭戴方巾,手握一柄折扇,站在山巔之上眺望遠處。用筆簡潔明快,人物栩栩如生。
順治看了連聲讚歎。董小宛跪下行禮,說:“奴婢拙筆塗鴉,汙了聖目,皇上恕罪。”
順治說:“董姑娘通音律精繪畫,才情雅,但不知畫中這俊逸瀟灑的美男子是何人?”
“回皇上,畫的是奴婢亡夫冒辟疆。”董小宛答道。
順治安慰她:“冒公子去了,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保重,振作起來。”
“謝謝皇上關懷。”話一出口,董小宛已淚如雨下。
順治歎了口氣,說:“朕真羨慕冒公子,修到你這個重情重義的好姑娘。”
“後宮各位娘娘誰不比奴婢強?皇上過獎了。”董小宛說。
“董小宛,你人雖在後宮,其實你對後宮並不了解,你以為朕左右佳人如雲,生活一定幸福美滿,實際上並非如此,朕希望過平平常常的百姓生活,夫妻互相敬重,恩恩愛愛。六宮後妃個個爭朕、盼朕,希望朕臨幸,目的是想生個皇子以提高自己位分,其實她們並不愛朕。”
董小宛連忙說:“都是奴婢不好,惹您生氣了,皇上恕罪。陛下乃天子,承天之命主宰天下,應以祖宗大業社稷江山為重,千萬不要為感情瑣事傷心勞神。”
“提起朝前之事,更是叫人生氣。多爾袞輔政幾年,欺朕年幼,獨斷朝綱,朕名為一國之君,卻從沒讓朕過問朝政,也無人向朕奏聞,朕隻是多爾袞手中的擺設而已。”
“皇上,這些事,您跟太後娘娘講了沒有?她是您額娘,求她幫幫您。”
“朕跟額娘說了,可她一點也不體諒朕的苦衷,反過來叫朕下詔告天下臣民,尊多爾袞為皇父,額娘要和他大婚合居。朕知道漢人跟我們滿人不一樣,認為這有悖倫理,這事傳出去要叫人笑話。唉,朕整天兩頭受氣,這樣的皇帝有什麼當頭,多爾袞想當就讓他去,朕皈依佛門當和尚去,六根清靜,省得多少煩惱。”
多年來,順治為了維護天子的威嚴,心裏有了話不能對別人說,然而他又是多麼想找人說,多麼希望得到別人的理解和支持,他苦苦尋覓,妃嬪那裏不行,額娘那裏還是不行,偌大一個後宮能說說知心話的都沒有,他的心靈忍受著痛苦和煎熬。董小宛的出現,像荒涼沙漠上見清泉,孤寂原野裏聞鳥語,他深藏於心的烈焰終於衝破地殼湧了出來。
聽了順治的肺腑之言,董小宛十分震撼,萬沒想到九五之尊的皇上心裏也有痛苦煩惱,更沒有想到皇上對她如此坦率,這是對她的最大信任。她像一個老友似的同情又有鼓勵地對順治說:“皇上如今磨難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而後成呢。皇上,眼下一切都是暫時的,等到您親政了,就沒人左右陛下了,您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大展宏圖了。”
誰說知音難覓?知音不就在眼前麼。聽了董小宛的撫慰,順治心胸舒展,臉上露出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自那日之後,順治一有空就來找董小宛,兩人嘰嘰咕咕一談就是半天。
皇太後是過來之人,隻要看看福臨那雙眼睛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一天順治來請安,皇太後帶著兒子走進了暖閣。
皇太後一臉嚴肅地對順治講:“福臨呀,年輕人胡鬧也要有分寸。你是大清皇帝,天下至尊,切不可失了自己的身份。”
“額娘,兒臣並非胡鬧。您知道嗎?後宮的幾位主子,有的嫉妒心強生性刁蠻,有的心術不正十分勢利,還有的愛嚼舌頭搬弄是非。朕見了她們頭都疼,怎麼能親近得起來。”
“胡說!”皇太後惱怒地說,“她們都是八旗秀女出身,均有顯赫的家世和出眾的相貌,是經過層層挑選才得以入宮的,你怎麼能將她們說得一無是處呢?”
“皇額娘,恕兒臣不孝。”順治打斷了皇太後的話,“兒臣需要的是能理解人體諒人的嬪妃,不是與她們的父輩一起生活。而董小宛,朕與她脾氣相投,話能說到一起,她在朕身邊朕能忘記一切煩惱,感覺快樂,兒臣要納她為妃,求額娘依允。”
“此事萬萬不可。入關初,我朝便立下規矩,後宮中禁養漢女。皇上納董小宛為妃,違背祖製。”
“您說她是漢人,漢人又怎麼啦?如今咱們朝裏朝外哪個地方不是靠漢人支撐著,朝中為國最勤勉最熱心的是漢臣,在西南邊陲衝鋒陷陣的是漢王。常說滿漢一家,兒臣若納了董小宛,滿漢真正成了一家,也為四海臣民樹立榜樣。”順治振振有詞地說。
“福臨,額娘真的弄不明白,後宮妃嬪眾多,佳麗濟濟,難道就沒有一個令你滿意的嗎?怎麼偏偏看中了一個下賤的風塵女子?縱然你有千條理由,額娘也堅決不答應!”皇太後說。
順治衝著皇太後不滿地說:“兒臣想問額娘,朕是不是您的親兒子?為什麼您看到兒臣幸福快樂而大發雷霆呢?先賢說,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額娘貴為皇太後,不是為了愛而要降尊紆貴下嫁多爾袞嗎?為什麼您能去大膽尋找真愛,而兒臣卻不可以呢?”
“放肆!”順治說到皇太後的短處,她舉手扇了他一耳光。
“兒臣告退!”順治捂著臉,帶著太監回乾清宮去了。
順治回來後,把自己關在養心殿裏,一連十多天,不臨早朝,不見臣工。有時心血來潮,胡亂碰到一個宮女便臨幸於她。有時無緣無故脾氣大發,用皮鞭把太監抽得遍體鱗傷。首領太監吳良輔怕皇上悶出病來,召來樂工為他奏樂取樂,一曲未終就被他轟了出去。十多天下來,人瘦了一圈。吳良輔實在想不出好辦法,隻好去慈寧宮麵奏太後。
聽了吳良輔的敘述,兒子的狀況令皇太後不安,她親自去乾清宮探望。十多天不見,兒子臉色蠟黃,眼圈烏青,像是蒼老了十歲。皇太後眼睛濕潤了。她見順治睡得正香,不忍心把他叫醒,輕輕歎了口氣,俯身替兒子掖好被角,又叮囑內侍仔細照看,然後移步走向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