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回:金鑾殿上複重逢 3(1 / 2)

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想過許多遍,多得連自己也不記得究竟如何,卻是怎樣?

鄭榭想著柳汶,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若然夜深人靜時候,整個學子苑中,隻得他一人,熬更守夜如饑似渴地讀書的間隙,他會突然停住問自己:鄭榭,為何要想柳汶?那位官老爺,為何讓你如此想念?

鄭榭沒有爹,從出生以來就沒有,曾經有過的幼年時代,孩子們常常會跌傷了膝蓋,別的孩子會有爹來扶起,被欺負的時候,亦會有爹出麵幹涉,而他,隻有母親。

父親是怎樣的呢?若他活著,又會如何?

聽母親和叔叔說,爹是一個脾氣溫和的好人,有一雙大而涼的手。然而聽說僅止於聽說,便是那古老的蚩尤與黃帝,彷如熟悉,從未觸及。

叔叔縱然關愛於他,卻並非生身之父,又或者,那總是謹慎的大漢,與溫柔的父親的印象差距太大,始終無法重疊。

然而,柳汶卻出現。

在十四年成長的歲月中,曾試圖描繪的父親的一切,仿佛都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證。溫和,有一雙大而且涼的手,那手持著一方綢緞的帕子,覆在他疼痛得滾燙的傷口。

自那天開始,便無法忘記這個男子,無法忘記那攫去讓他疼痛的棘刺的輕柔。他是想要見他的,謝謝他的藥,謝謝他的手,然而再見到他,卻又自慚形穢。

鄭榭明白自己是什麼人,一個小船工而已,他會怎樣呢?如果他長大,也不過是個大船工罷了!他未曾告訴柳汶,其實在見到他之前,他並未對自己的人生有過如何的期待。

“鄭榭!你要好好長大!以後吃得飽穿得暖,還要接媳婦,生娃子!如此我就對得起你爹了!”這是鄭土在娘帶著自己投靠他時說的話!他亦是如此認為--能怎樣呢?當時的他,最大的夢想,也不過就是看看那華麗的遊船,如果可以,再見識一下那與自己的名字有關的亭台水榭,而後便和所有他身邊的人一般兒地,整日裏地拉船,上工,賺錢娶老婆生孩子,而後老了,再給兒子娶老婆生孫子……

這原本便是他的一生了,然而他看見了錦衣的柳汶,那站在灌木叢中,別有一番安靜風情的男子。

人自食其力,則可以無需慚愧。他是這樣認為,叔叔也是同樣認為,窮人有窮人的意誌,貧民亦是有骨氣的。但是那一天,他想要成為人上之人。

他想穿著綢緞的衣裳,並非因為他厭惡自己身為貧民的事實,而是他想要站在柳汶身邊時,是一個能和他侃侃而談的人,而不是目不識丁,因為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覺得羞愧麵紅的孩子。

他想要讀書,雖然過去也想,但從未如此強烈,強烈到他會對柳汶說,我要習字,要考學,我會做官--然後,去見你。

這是一個小小的少年隱秘的心願,他為這個心願盡己所能,三年之中,何時睡過一個囫圇覺也不記得,然而,夢想實現的這一天,他如自己想象過千百次地抬頭尋覓,卻沒有料到,他想要並肩而立的人,原來身在這個殿堂中至高無上的位置。

於是……驚喜雀躍隻是一瞬,之後便是驚詫--排山倒海地來,淹沒了他。

怎麼會……怎麼可能?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叫過他官老爺,而他隻是默默笑答,從未否認。

然而柳汶卻不是官,甚至不是一個王子或者諸侯王。在這授職予三年一度甲等學生的重大儀式之上,他做在那紫金的帝位之上,身邊是雲霞一般簇擁的宮人,他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他分明便是那一國的帝王,當朝的天子!

鄭榭心驚的目光,便如此破空而去,紮入帝位之上的柳汶目中,令他心中一堵。

他端地不願這樣見了這個孩子,他是皇帝,便是金口玉言無所欺瞞,所謂聖旨一下,斷無翻覆之理。可,那目光,從狂喜而訝然,訝然中又有失望,便是在提醒他作為一國之君,曾經怎樣欺騙過一個真純的少年。

然而不願隻是心境,這世間的事,不想發生,卻已發生,又能如何?

便如春花的勢必凋零,就算身為天子,亦不能控製所有事件行進的脈絡。

“縱然全天下的人都認為你是上天所選擇的君王,汶兒……你心下卻要明白,君王亦不過隻是肉體凡胎,生老病死,與常人無異。故而為君者,亦受天所轄,將來你繼承了父皇之後,亦不可忘記這個道理。”

這是父皇曾經教過他的,他未嚐有一日敢忘,但仍慣常了以最細致的思路梳理事件,帝王必須預測最多的可能方可巍然不動應對萬變……隻是,饒是如此,仍算漏了他--鄭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