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蒙兒，我死了，你就把這座台子上的寶石挖出來。你看，這些都是最好的寶石，是陛下賜的，都是我的。隻是我要死了，這些對我來說，是沒有用的了。你這孩子，若沒有了我，又沒有了錢，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死了，所以這上麵的，藍寶石，紅寶石，孔雀石珊瑚石，西域來的火鑽，東海的珍珠，這些比柱子頂子上麵貼的金箔金貴值錢。你可得收好了，沒錢吃飯，就拿出來花用，平日裏，千萬別給人看見，財，不可以露白！
蒙兒聽他說完，看看他，想一想，點點頭。
他歎了口氣，心想蒙兒一定沒有聽明白，他是個弱智，是個白癡，怎麼可能知道他在交代後事呢？
隻是他要死了，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所以他對蒙兒說，去吧！等過五六個時辰再來看我，我該睡了。
蒙兒懵懂地又點點頭，這次，他的話很短，所以蒙兒聽明白了。那傻乎乎的孩子，兩隻眼睛之間很有一些距離，他笑起來，說：爹爹，你睡，你睡，我去找阿姆要黃糖吃。
他回答說：好的，好的，你去找阿姆要黃糖吃！
蒙兒跳躍著跑開了去。
這弱智的孩子，有一副和心智不相襯的碩大的身子，跑起來，連這貼了金箔的地麵都在顫抖。
噗通……噗通……
他席地躺下來，金子的地麵很幹淨，平時也不會有什麼人來，散發著一種溫暖又優柔的光。
他的臉貼著地，涼涼的地麵吸了他的熱氣，跟著暖起來。想起那個男人說，你，手很暖，臉也很暖。跟著便會伸手來掐一下他的臉龐，笑起來，短短的胡須，輕輕地抖。
蒙兒是我收養的，他想。
我在路邊撿的，那一年，我剛遇見那男人，才知道世上原來可以有這樣多的銀子和金子，第一次，我覺得可以養活了自己，還養活了別人。
可是我真的要這麼多金子嗎？
他翻過來，麵朝鑲嵌無數寶石的榭台穹頂。
不不，我要的，其實隻有小小的一塊兒。
小小的……
小小的……
……
“你怎麼不肯陪我說話兒呢?”
“你這人，怎麼不明白？你是錦衣華服的大老爺，我全家人也指望我的月錢吃飯哩！被人知道我偷懶陪你說話，誰還給我工錢？”
“銀子？金子？我有的是，你要多少，說便是了。”
“銀子……金子？！真的？有金子？我還沒見過金塊子呢！給我看看？”
“你要看？好呀！要看多大的？”
“多大？五……五錢……吧……”他聽見哆地一聲，是口水流出來又被吸回口中的聲響。
“五錢？行呀！來，給你看——”
……
黃澄澄的金子，在掌心裏。
想起以前了，好早好早以前。那時候，連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第一次看見金子，小小一塊，但放在手心裏，墜墜的沉。他張開嘴，金子放進口裏，吞了下去。
墜墜的，從嘴裏一點兒一點兒地進了肚子。
好沉，不愧是能殺人的金子。
他趴在地上，噗通，噗通，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五錢。
他想。
陛下，我要的，其實隻有五錢。
你給得太多，叫我隻好這麼著還你。
他笑起來，閉上眼，睡了過去。那天晚上，京城中除了皇宮外最豪華的府邸內傳來悲痛的號哭聲，第二天，全國巨富，先帝寵臣鄭榭的死訊，火速傳遍了全朝上下。
所有人都在說，他死得很巧妙，若不是選擇了先帝駕崩，新帝服喪大赦天下的時候，新帝一定要追問他的貪瀆大罪。即便如此，新帝還是抄了他的家，把他所有的財物都收繳歸公了。
然而，後來有一個傻大個子，拿著一包寶石，在街上撒。
成群的人們在他麵前撿拾那些珍寶，他卻視之如同鴿糞一樣無謂。
寶石撒光了，人們撿完了，撿得多的歡歡喜喜的走開，撿得少的和沒有撿到的，罵罵咧咧地離去。
沒人在意傻子一邊撒著寶石一邊說：爹爹死了，蒙兒要笑，因為爹爹說不管什麼時候，爹爹都要笑，不然的話，陛下會不開心的……蒙兒也要笑，蒙兒不笑，爹爹會不開心的……
隻有傻子在看著天空，傻嗬嗬地笑，後來他也死了，沒有人照顧的傻子，去找他的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