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荒涼遊樂場與迷路小孩(2 / 3)

世界這麼大,未來這麼寬,隻要我們都努力避開著一點,就可以永不相見,永不重逢,永不掛念。

他反反複複地咀嚼了很久她最後撂下的這一句話,始終還是不懂,為什麼兩個心底溫暖的人,湊在一塊卻走到了今晚這樣兩敗俱傷的地步呢?他苦惱極了,憤怒極了,為什麼明明兩個人都費盡力氣想給對方最好的,最多的,最暖的,落到最後,兩個人卻都是一樣的滿心難受呢?

那也是頭一次,許和風暗自不作聲地攥緊拳頭,真正從心底深處開始懷疑孫江寧這個人。聰明如和風,當然看得出,孫江寧今晚所謂的無意之言,其實是排演熟練的一幕戲,是有人故意為之的一步棋。

那麼,孫江寧他究竟為什麼要闖進他們的生活?他又是什麼角色呢?

而至於齊小夏,當晚淋了一身冬雨,狼狽的她也不想回家,於是一個人縮著腦袋在巷口卷簾門緊閉的小鋪子屋簷下發了很久很久的愣。

平時的她特別怕黑,要她獨自待在空洞洞的夜色裏不出聲,壓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此刻的她卻覺得心裏一片死寂,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連害怕都忘了。

直到雨停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寒風裏重新露出一點一點乳白色的微光,她才曉得很晚了,於是走近家門,像個小賊一樣輕手輕腳地摸出鑰匙轉開了防盜門,生怕驚醒熟睡的父母,平白招來一通沒完沒了的關切和拷問。

一切很順利,她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尖,兩手提著自己的皮靴正準備鑽進臥室。或許是之前在河岸上與和風僵持太久凍著了,冷不丁一個響亮無比的噴嚏打出來,連她都沒能控製得住,好在並無隨之而來的動靜,她鬆了口氣,推開臥室的門。

“齊小夏,你終於回來了,我和你爸坐這兒等你一晚上了。”聽到這熟悉低沉的女人嗓音,小夏才驚詫地一怔,父母二人正繃著臉,正襟危坐在她關著燈的臥室中央,儼然一副今晚不把事情說清楚,今晚一家三口就都別睡覺了的姿態。

三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冷戰了很久,最終打破僵局的還是那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齊爸爸。

他一向很少過問女兒的成長,這次眼瞧著女兒淩晨兩三點才愁眉苦臉地晃悠回來,難免加重了語氣,用力捏著女兒的肩膀,一字一頓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去哪兒了?見了誰?閨女你好好和我們說說。”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委屈,小夏光著腳站在地板上,渾身都在劇烈地打著寒戰,嘴上卻還是一貫的硬氣:“兩位不睡覺,就是為了蹲點來質問我?”

“這孩子,我們是你親爸親媽,這就叫質問你啊,我們隻是想關心你。”

在齊爸爸的印象裏,女兒還是那個被他們夫妻倆送到遊泳館就一聲不吭乖乖訓練的小姑娘,但沒想到如今卻已經是個脾氣不那麼溫順的少女了,因此他悶了半天才回了這麼一句。

“老齊你給我讓開!這丫頭,你和她和風細雨地講道理是沒有用的。”

在一旁看不下去的齊媽媽強勢十足地推開齊爸爸,冷著一張幾乎能掉出冰碴子的臉逼近小夏,扔了一條幹毛巾示意她先擦幹頭發,然後才淡淡地說,“對,你媽媽我就是要清清楚楚地質問你,給你時間平息兩秒鍾,說吧。”

之後這乖戾而又漫長的停頓,在小夏腦海裏幾乎耗去了一百年的光陰。

她所能記得的就是她盯著媽媽一絲不苟的眼神,艱難地清了清發疼的喉嚨,然後帶著她瘦瘦的身體裏所能迸發出來的全部勇氣,帶著一種濃厚的哭腔,堅定地告訴父母:“爸,媽,我要離開家去加拿大,去繁華的多倫多,去追逐我真正想要的一切。我理解你們一生夢想挫敗的苦衷,也因此順從你們的心意,遊了整整十年的泳,但是今天,我想要鬆手了,對不起。”

說完,齊小夏也被自己這出於本能的一句話驚得死死捂住了嘴巴,隨後恐慌的眼淚就洶湧地紛遝而來,一時間再次狼狽到了極點。

她想過自己要爭氣,要以淡漠和疏遠懲罰許和風的不告而別,甚至想過自己應該以如何方式度過往後沒有許和風的時光……她獨獨沒有想到,原來在心底最深的潛意識裏,她騙不了自己,她仍然沒有鬆手,仍然想要撂下尊嚴和原則,奮不顧身地去有他生活的國度,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執念,一旦開始,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從前年少,小夏也曾陪著當時還是盲人身份的和風,度過那麼多陽光明媚的孤單午後。在他獨自用手指專心地閱讀成堆晦澀的盲文名著的時候,她倚著少年的肩骨,囫圇吞棗地讀過那本傳世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當時她隻是懶洋洋地戳了戳和風的手臂,幼稚地感歎:“唉,和風你說說,蓋茨比先生為了一段感情多傻啊,太強了,性格真的太強了!”

如今回憶起來,小夏終於用這樣一段刻骨的悲傷懂得,誰不是這樣呢,隻要深陷一個人的世界裏,誰都是一樣的。

說到底,許和風他是何其不完美的男孩啊,徒有溫柔氣質和一張英俊皮囊,卻沒有辦法讓人真正接近他,沒有辦法親吻,沒有辦法坦誠過往……處處是雷區,處處都不近人情,但天曉得為什麼她偏偏就是甩不掉,也放不下。

而隨著話音輕飄飄地落下,齊媽媽一個踉蹌差點往後仰倒。

良久,她才斷斷續續地厲聲反問:“夏夏……你為了能得獎的夢想已經拚死拚活努力了十年,我和你爸爸也一聲不吭地在你身旁陪了你十年,當了十年你的堅強後盾,現在你頭腦一熱告訴我們你放棄了?是這麼回事嗎?”

“那真的是我的夢想嗎?那隻是你們強製灌輸給我的!在我還沒有選擇的時候,你們就已經代替我做出了選擇。你們自己不甘心這樣碌碌無為地老去,所以就把我當成你們人生目標的接棒人。可你們哪怕有一次問過那時候小小的我,我喜不喜歡被淹在消毒水的味道裏嗎?我喜不喜歡每天五點起來長跑到渾身濕透,下午還要時不時被臉色緊繃的老教練一腳踹進池子裏嗎?”

許多安然無恙地塞在心底的話,一旦由著某個細小的導火索被點燃,就很容易失去控製,演變成一場覆水難收的熊熊大火。

此時此刻,齊小夏渾身發冷,昏昏沉沉地衝著父母吼完這一通,早已沒有力氣去思考這些衝動之下說出來的話,意味著什麼,將要摧毀什麼,改變什麼。

我們對至親,總是會說出一些不經大腦的傷人蠢話,但更可悲的是,這些蠢話,大多數都是真心的。

齊爸爸在女兒身後默默聽著,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兩步,嘴巴尷尬地張了張,最終什麼都說不出,就連一向言語總是占上風的齊媽媽也驟然愣住了。

女兒這短短幾句話,字字都像是尖銳的矛頭,直指齊氏夫婦的心。

是的,他們每一天都在老去,每一天都在離那個他們夢想的藍色泳池越來越遠,但碌碌一生的他們一直將女兒在遊泳方麵的凜然天賦和優異成績當作是唯一的定心丸。他們從未懷疑過,女兒的青春會像他們的青春一樣,通通獻給這個能帶來璀璨未來和外界讚譽的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