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一天比一天更冷,肆虐的冷空氣四處逃竄。好幾次他目送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時,心裏都像被一塊塊堅冰塞得滿滿當當。這其中有趕不走的孤單,當然更多的是自己讓她蒙在鼓裏的內疚,深深的內疚。
如果真的等到了春天,天氣變暖,沉浸在幸福裏的她猛然發現他消失了,會不會也像他猛然失去媽媽那樣,被猝不及防的悲傷擊潰呢?
一定會。但他別無選擇。
小夏,最親愛的齊小夏,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堅強,我很忐忑,我很害怕你會消沉,你會失望,你會再一次恨我……
但願在沒有我的日子裏,你能勇敢一點,我也會拚命努力修完課程,成為一個比現在更有能力給你餘生的安定與快樂的真正的男人,然後飛奔到你身旁來。
這麼想著,他便會默默咬住脖子上她從前送他的圍巾,憋住喉嚨深處的鹹澀,將單車繼續騎進一片蕭索的景色之中。
每天這樣隱瞞著小夏、一個人孤單生活著的許和風並不曉得,就在某一天的黃昏,他照例是放下單車就上了小閣樓,身後卻有一個戴著厚厚的氈帽、同樣騎著單車的人影,始終不近不遠地跟著他。
聽見和風關了房門,孫江寧才謹慎地摘下了帽子。
他仰頭望著閣樓,這種破落晦暗的小閣樓搖搖晃晃,到了雨天甚至會漏水,哪是家境優渥的許天才住的?許和風一定已經與家裏分道揚鑣了,推測到這兒,孫江寧終於露出了諱莫如深的笑意。
忽然,孫江寧見一位房東模樣的大叔走過來,便若無其事地輕聲試探:“您好,這閣樓上的新房客是不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還上著學?”
大叔懶散地隨口道:“是呢,據說這孩子準備過完年就留學了,因此和我商量了半天,我才肯答應短租兩三個月給他咧。”
孫江寧繼續笑著,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沉默地攥緊了單車的把手。
接近2005年年尾,又進入了齊小夏生日的倒計時。
想到往後的幾年,或許他就與她相隔大半個地球,到時候最好的狀況,大概也隻能彼此用手機Facetime,他無精打采地衝著屏幕為她唱生日歌,而她哭著鼻子默默地聽……因此,他下定決心,給小夏一個能在她的記憶裏烙下最深刻印記的生日。
那真是許和風人生裏鮮少的一段極度孤單又極度繁忙的時光。雖然已經通過了雅思考試,但此刻的他深知自己和其他的留學生不一樣,他再也沒有任何依靠,因此為了到加拿大之後就能順利打工,他報了班通宵惡補語言,白天則全部用來補覺,而就在這樣的狀況下,他還擠出了時間悄悄地準備著小夏的生日之夜。
他一個人縮在落滿灰塵的小閣樓裏,用一張便利貼列了一大堆主意,唱K、送禮物、吃飯,又苦惱地將這些主意一條條劃掉。
這些俗世愛意,或許都稱得上浪漫,但在和風心底,它們都遠遠不夠。
他很貪心,他固執地企圖製造一個短暫的絢爛,足夠照亮往後好幾年齊小夏的落寞。
從前在物理數學之類的課上,被叫到站起來回答問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的人從來都是萬年學渣齊小夏,最近卻換成了許和風,這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小夏雖然神經大條,卻也曉得勤勉如他,不止一次在課堂上陷入酣睡絕對不是偶然,於是她疑惑地問他:“和風,和風,你到底是怎麼了?瞧著麵黃肌瘦的,是生病了嗎?還是你爸爸笨手笨腳的,不太會照顧你,做的菜太難吃?”
小夏的想象力實在太貧乏,她盡力思索,所能想象的也就是一個大男人和一個小男人在一起馬馬虎虎地生活。從小沒見過家裏任何一次冷戰和分裂的她太天真,並不知道和風在經曆著什麼。
和風當然也是一如既往的演技卓越,耍帥地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挑著眉衝她十分溫柔地笑起來:“還好啦,我媽從前是打不死的女強人,家門以外的地方通通是她的戰場和舞台,所以啊,我爸他年輕時也是個家庭煮夫,做飯很讚!好啦,我這副無比憔悴而英俊的樣子,也隻是最近每天回家和爸爸一起球賽看多了啦,哈哈!”
小夏驟然聽到他用一種平常的恬淡口吻說起“媽”這個字,鼻子先是冷不丁一酸,轉而又襲過一陣暖意,果然所有的風雨都已過境,在和風心底,他媽媽不再是一個不可觸碰的禁忌,這真是一樁值得開心的好事。
但為什麼他看著似乎沒有那麼開心呢?
一旁的和風搖了搖發愣的她的手臂:“怎麼大白天發呆呀?”
她這才努力一掃心底莫名的憂愁,故作輕鬆地說:“看球,看球,看球,你們兩個男人果然不能沒人管。”
他想到自己和爸爸已經冷戰了好久,連一個電話都不願意打給彼此,一時間覺得很諷刺,臉上卻不顯露分毫,反倒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孩子樣:“怎麼,你是急著要到家裏來管我?別急嘛,我這麼寵你,早晚會把自己交給你,女俠乖,再等等。”
甜蜜到肉麻的玩笑話,說得許和風自己都忍不住牙酸。或許是他已然預知在自己和她之間,免不了要經曆一次裂痕,所以他才自欺欺人,用盡全力想搞出一種美好得過分的氛圍。
而聽到這話的那一刻,她雖然下意識地伸手羞惱地捶了捶他的手臂,心裏卻隱隱有一種不安,和風最近情商“爆表”,說起話來過分圓滿熟練,袒露情緒毫不保留,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她有一種就要失去許和風的感覺。
因為這個一舉一動都恍如電影裏誇張情聖的許和風,不是她愛了整個青春期的少年和風,絕不是。
許和風做夢都沒有想到,就在小夏生日的前夜,正是夜色寂靜之時,他所租的小閣樓搖搖晃晃的木門被什麼人清晰地敲了又敲。
躺在床上的和風快速地跳下床,摸黑拉開一盞小夜燈就光著腳去開門,那一瞬間他的直覺告訴他,一定是齊小夏。
完了,他的謊言又破滅了。可是她是如何得知這一切的呢?她究竟知道多少,隻知道他離家蝸居在外麵,還是連他即將不告而別去加拿大這件事也知道了?
門開了,直直站著與和風麵麵相覷的是胡楂無比淩亂的許爸爸。
許爸爸顯得很疲憊,像是熬了無數個夜,似乎又不隻是缺乏睡眠,更多的是悲傷。父子倆一時間都愣愣地說不出話,和風倔強地仰著腦袋,才確保自己沒有失態地大哭,良久,他才懨懨地問:“爸,你怎麼來這裏了?”
許爸爸皺著眉頭望著兒子屋內狼狽又陳舊的環境,心疼卻不肯表露,隻是苦笑:“你是我兒子,你逃到哪兒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你小子有幾根花花腸子,我最清楚。”
其實在來這裏的路上,許爸爸不停地坐在車裏緊張地演練,他發誓見到兒子千萬不能怪他胡鬧,也絕不提妻子的事情了,隻是好好告訴兒子:“小風,葬禮那天爸爸實在是難受,糊塗了,那些話都不是爸爸的真心話,一切到此為止,跟爸爸回家好不好?”
但誰知此刻盯著兒子一副冷漠的樣子,他憋了半天,說出口的竟然是:“小風,真的確定要去留學了?”
和風深深一愣,隨後才點了點頭:“嗯,我很確定。”
一切顯得再無轉機,許爸爸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卻還是不死心地說:“小風,你聽爸爸說,其實去加拿大的好項目那麼多,爸爸的助理也給你聯係了一些,不辛苦,條件也是最好的。你其實沒必要參加這種需要打很多工的交換生項目,你還小,念好書就行了,其他的都是爸爸的職責。”
短短幾句話,就已經牢牢地砸在了和風心底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弄得他又感動又內疚,兩隻藏在褲兜裏的手悄悄地發抖,他連忙決絕地搖搖頭,幹脆打斷道:“不需要。”
許爸爸尷尬地沉默了,不知所措地站著,四十好幾的年紀,卻在一刹那顯得有一點可憐。直到準備離開之前,許爸爸默默地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字條,快速地塞在和風手裏之後失落地走掉了。
許和風當然看得懂,這是那筆屬於他的信托基金。許氏夫婦在和風很小的時候就投下了這筆錢,他們太愛這唯一的兒子,擔心生意無常,有一天會化為烏有,而這筆錢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確保和風能生活得很好。
在前陣子離家搬進小閣樓的那天,和風就把自己身上所有屬於父母的信用卡副卡通通剪掉了,但這筆信托基金,他決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