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柔軟鋪開,亭台樓閣間暈染些許銀月明豔,小樓窗子開著,未曾梢上,有風過的時候便發出“哐哐”聲響。
額頭有溫軟一隻手搭了上來,赫連徽墨雖未曾全然恢複清明,卻也下意識蹙了眉,隱有不悅。約莫是覺出了這番心思,那手倒撤了回去,隔了一小會兒,便起身往外去了。聽那步子遠了,他才緩緩睜開了眼。
屋內未曾點燈,隻窗口淡淡撒來一攤月光,白蒙蒙籠在窗邊軟椅上,未見得清透,倒似薄霧遮著,瞧著也憋悶。赫連徽墨微微調息,鬱阻之氣已然順暢,稍許無力罷了。他撐著起身,扯過床榻邊放著的深紫大袖衫往身上鬆鬆係了,便是赤足走到窗邊,人傾靠向前,借著月色四下看著。西邊穿山遊廊上一隻靈犀八角燈昏昏不明,正房五間屋舍烏壓壓靜佇,穿廳之間的花汀藤蘿雖在夜色下瞧不分明,幽幽吐蕊的香氣混著濕冷的夜露一齊入脾,倒叫人神思更是清明了幾分。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並未回頭,隻手指緩緩撫過窗欞上石榴靈蝠的花樣,噙笑說道,“沒想到你也是個念舊的。這樓梓歌的宅邸就算是經過查抄,仍是留著幾分清雅,我倒沒瞧出來,那麼個人還有這般意趣。”身後的人往桌上擱下杯盤,又點了燈,方笑道,“不過是尋個不花錢的住處,又是個難得的清淨地兒。”聽了這話,赫連徽墨扭了頭看他,稍許思索了一下,便是戲謔說道,“你倒不怕樓梓歌的魂魂來此尋你?忘川師兄。”
張忘川抬了眼,倒不以為意,隻道,“若他來尋我,倒也好。”又將一隻銀柄細砂銚打開,立時便是滿屋子的藥氣,赫連徽墨微微皺了下眉,這個細小的動作看在張忘川眼中,不由笑道,“打小便泡在藥罐子裏,怎麼這會兒倒像個小孩子一樣怕起吃藥來?”赫連徽墨蒼白麵龐上現出一抹笑,卻是懶懶躺到了軟椅上。軟椅上鋪著一敞銀亮如絲的狐裘,雖是半舊,毛絨卻好,他倚在其上,半張臉倒被遮住了。
“你也不聽勸,‘鉤吻’豈是尋常人能解的?便是一時去了大半,總是餘毒不盡,若沒有縱烈皇室的獨門解藥,便會一次次毒發,終會要了你的命。這個,你可知?”張忘川端來藥,望那擁著狐裘似睡非睡的赫連徽墨,心下卻難說是個什麼滋味。這個小師弟是師父最珍重的人,多年之前便為他謀了局,又叫他們守著護著他。偏生他性子冷,竟是對自己也不存半分憐惜,前番使得“鉤吻”害得己身,自然有他一番道理,隻是,卻真真不該。
“徽墨,喝藥吧。”張忘川將碗遞了過去,赫連徽墨撐起身接過,看了一會兒便是一飲而盡,此舉驚得張忘川急道,“很燙!”藥確是很燙,赫連徽墨也覺出口中喉間燒灼難忍,定了好一會兒才訕訕笑道,“以為,不燙的。”這話一說,張忘川忽覺心頭酸意,本該說些什麼來寬慰他,卻實在也尋不出個話頭來。
雖是赫連皇族的皇子,他卻從十歲開始便是處處驚心,步步為營,多年隱忍其中。為了叫人去了疑,他不惜損傷自個兒的身子,變作那樣一個孱弱無依的少年。又是一句置之死地,便可往身上用毒,便可叫風曉連連傷他!兵行險招之下雖是贏得先機,卻失卻了許多,這樣,究竟是否值得?
“忘川,你在為我可惜?”赫連徽墨瞧著他,柔柔笑意在眼中,“你別那麼瞧著我,這樣我會覺得來日無多。”張忘川怔了怔,卻即刻說道,“解藥雖難得,但隻要去尋,並非不能得。”赫連徽墨點了點頭,重又躺下,燙傷的嘴裏漸漸燒痛得厲害起來,他呼呼吐了幾口氣,約莫覺得解不得這痛,便索性不管,隻問道,“忘川,‘鉤吻’餘毒多長時間會發作一次?”
“少則十幾二十日,多則三五月。”
“那麼,至多能支持多久?”
張忘川本是靠立在窗邊,聽了這話,不由身形微頓,赫連徽墨自是瞥見了,埋在銀絲狐裘中的臉抬了抬,笑了起來, “行了,我不問就是了。倒是你手邊的事兒準備得如何了?”張忘川背光的麵龐看不出神色如何,語調聽來倒是又如往常一般溫和,“放心,在樓梓歌身邊多年經營,該把握住的,如今也是撼動不了分毫。另外白氏對你,倒是存了許多感激,隻須稍許擀旋便可。”挪了步子過來,一個溫煦笑容漸漸清晰起來,叫人心安,“縱烈,將是你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