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趙雙偏偏認識他。
“你是小錢吧?打火機廠的技術員?”
“是的,你咋知道的?”
“許多人向我談起過你,說你為了不使打火機廠關門,正研究改造現有設備,搞轉產哩!好,小夥子,有能耐!”
書呆子眼皮一翻。
“有能耐有啥用?在咱這兒可是奴才比人才吃香!”
“哎,哎,小錢,可甭這麼說,眼下可是趙書記來掌舵了,您等著吧,有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來,我們喝酒!”
“喝酒,喝酒!”樊福林也跟著嚷,“趙書記,嘿嘿,您看,咋喝?”
趙雙看了樊福林一眼,立刻在他瘦削的臉上發現了許多虛假的東西,這種虛假的東西也同時共存於劉福壽的臉上。他感到一陣陣難堪難受。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小鎮的世風墮落成這個樣子,人們對權力的敬畏達到了這種刻骨銘心的程度!幾天來,當他以一個鎮委書記的身分出現在這個小鎮社會上時,幾乎處處看得到這種虔誠的虛偽,做作的熱情,硬性擠壓出來的笑臉。
他點燃了一支煙,把酒杯往邊上推了推:
“老樊,甭喊我書記,你還把我看做在牛棚裏,咱們是平起平坐的!”
“嘿嘿,書記,您,嘿嘿,您開玩笑了。我也知道當時您是冤枉的,嘿嘿,您,千萬甭誤會,當初,我可沒打過您的小報告。打您小報告的是豬頭!他娘的,現在我還不理他哩!”
趙雙想哭一場,想好好哭一場!我們的人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上任僅僅三天,他心裏便象塞了一塊鉛。三天來,他走遍了小鎮的每一個角落,看到的聽到的,都使他觸目驚心。粉碎“四人幫”幾年了,這塊土地的上空依然籠罩著濃重的陰雲。打砸搶分子,造反分子,依然掌握著這個小鎮上的一部分權力,他們自恃有阮士傑這個樹大根深的靠山,甚至敢在公開場合明目張膽地攻擊三中全會而不受處理。在郵局門口的撲克攤前,在大窪子裏的說書場,粗俗,依然象無形的君主,統治著這塊土地。望著那些風燭殘年的退休老工人坐在太陽底下捉虱子、頂鞋底,他眼圈紅了,他覺著內心有愧。
他搖搖頭,端起杯,一飲而盡。
“老樊,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其實,十年前他們就知道搞錯了,至少知道你不是什麼上校,從那張照片上是看得出軍銜的。可他們出於政治需要,硬是將錯就錯,冤枉了你這麼多年!”
“哦?有這事?”
“三中全會後,他們抗不住上麵的壓力,給你平了反,可生活上卻沒給你任何幫助。這是不對的,我今天下午已正式通知房管所,重新給你分配住房。你是個建築工人,七級瓦工,為咱們小鎮蓋了一輩子房子,就憑這一點,也該分給你一套象樣的房子!”
樊福林愣住了,一口菜含在嘴裏竟忘記了咀嚼。這……這是真的麼?這是共產黨的鎮委書記說的?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要變變樣子了?難道這個小鎮要有真人出世了?他半信半疑,將信將疑,他把眼睛微微抬起,緊緊盯住趙雙的臉,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出一些破綻。然而,沒有,那張臉上充滿真摯、深情。
“趙書記,不,老趙,這是真的?”
趙雙點點頭。
他心裏一陣潮熱,象竄過一團火,滾過一股電。眼眶有點發濕,眼睫毛有點發粘,視覺漸漸模糊起來,趙雙的麵孔一時間分化成兩個,兩個趙雙都在平等地向他微笑。
“老樊,我的老同誌嗬,別這麼瞅著我,我心裏也難受!”
趙雙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嘴角有些抖。
“不讓你正正經經、堂堂正正做人的,不是共產黨,至少不是真共產黨!‘四人幫’被粉碎了,可他們的基礎還沒有徹底消亡,我們可要把咱們的黨和他們劃劃開,甭把自己的腦袋攪糊塗了!”
兩滴老淚,不知不覺從眼眶裏滾了出來,順著鼻根,緩緩向嘴角淌。樊福林一把揩去了,使勁點了點頭。他覺著自己在做夢,在做一個期待已久的夢。
“我也要批評你!”
“你說,老趙,你說!我……我聽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