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福林回家,在屋山頭撞上了阮士傑。
阮士傑是樊福林的隔門鄰居。他們住的這棟房子是早年蘇聯人設計的:一棟八間,住四戶人家,平均起來應該每戶兩間。然而,由於在過去的漫長歲月裏,人的價值在不停地變化,有的升值,有的貶值,有的貶了又升,有的升了又貶,故此,這住房分配上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眼下,這棟房子的現實狀況是不平等也不合理的。樹大根深的阮家三口人住了四間,占這棟房子的八分之四,或者說是二分之一;緊挨著阮家的,是劉福壽夫妻倆,他們不多不少住了兩間。劉福壽隔壁是樊福林,爺兒倆住一間。門挨門,最西邊一家是一位姓錢的書呆子,他和他那母大蟲一樣厲害的老婆住了一間。
在這棟房,阮士傑一直是最受大家尊重的。他年齡最長,六十六歲,一輩子當幹部管人家,做過工區支部書記,礦黨委副書記,鎮委組織部部長,曆來是這棟房子的絕對權威。他隻比樊福林他們大幾歲,樊福林們卻要稱他“四叔”。開初,樊福林和劉福壽私下議論過,感覺著無形中在阮士傑麵前矮一輩,似乎不甚光彩。可一見許多現任黨委書記、部局長都稱他四叔,又感覺是一種殊榮了。
阮士傑委實象個四叔,他簡直可以做這個小鎮的四叔。
他的麵孔總是那麼和藹而又那麼莊嚴,鬆垮而白皙的麵皮上塗滿了莊重的色彩。前額向前凸出,眼眶形成了大起大落的天然盆地。眼睛是有神的,可卻不大,小而凸,凸且亮,他身上的威嚴至少有一大半是從這心靈之窗裏投射出來的。鼻子有些塌,經常不透氣,要嗅嗅鼻通之類,不過,也基本合乎威嚴的要求。他高而胖,紅光滿麵,肚皮向前凸出,夏天無遮無攔地看,象大哲人的腦袋。
如果說,樊福林身上集中了小鎮的一麵,那麼,他身上卻恰恰集中了小鎮的另一麵,這兩麵合在一起才是小鎮。
一個月前,他也退休了。
退休以後,他依然那麼威嚴,仿佛他天生的職責就是管理別人。在他看來,象樊福林這類芸芸眾生,沒人管理是絕對不行的。實際上,他也一直在管理他們,戴反革命帽子時,樊福林得三天兩頭向他彙報思想。劉福壽老不正經,和小寡婦睡覺,也是讓他抓住的,當然,他還是講情麵的,沒有向上彙報。劉福壽感激涕零硬是用一個月的工餘時間給他家拉了個後院院牆。姓錢的那個書呆子開頭倒還有點強勁,動不動給他賣弄兩條政策條文,可後來傳播政治謠言,抄寫總理遺言還是被他知道了,他雖沒報告,可卻從此把他牢牢抓在手心裏。“四五”運動平反後,這小子也挺感激他。
和樊福林、劉福壽比,他的歲數最大,可退休卻最晚。退休之後,生活也是很高雅的。撲克攤,他從來不沾,他受不了那種不分君臣父子的亂哄哄的場麵,更不願頂上兩隻鞋,被人家踩在腳下。大窪子他也不去,他覺著那種藝術不是他的藝術,是芸芸眾生們的藝術,是腐朽的藝術。他在家裏看報、看雜誌。雜誌他隻訂了一種,那是專登報告文學的,時常刊出一些符合他脾胃的好文章。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委實越來越不成話了。
然而,畢竟年歲不饒人,眼睛越來越不經用,有時,戴上花鏡看十分鍾,兩隻眼睛便迷迷糊糊要鬧罷工,眼角便分泌出一些白乎乎的粘液,迫使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報,哪怕是再合胃口的好文章也隻得放下。
這時,他就躺在門口的太陽下休息片刻,安然地接受人們的注目禮。他的住房在最東麵,山牆跟前就是一條大路,大路的一端連著小鎮的主幹道煤源路。路上行人很多,有些人便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他也招呼他們,和藹而不失身分的。間或,也會有兩個跳下路麵,在他麵前站上三、五分鍾,扯扯閑話,談談工作,他總要發些感慨,並及時地指示兩句——他不認為是指示,可那口吻象指示,人家也總認為是指示。比如,前兩天,鎮上準備任命一位小學校長,他隻說了一句:“這種人也能用麼?他父親是被我們鎮壓的,他本人在一九五七年又犯了錯誤,我看還是慎重些好!”結果,下次開會討論,上一次會議的決定便被推翻。這是常有的事,已使人們見怪不驚了。
他是小鎮之魂。
現在,當樊福林邁動著並不威嚴的羅圈腿從路麵上跨下來時,阮士傑的眼睛恰巧剛鬧過罷工。他躺在門口的尼龍躺椅上,兩隻小眼睛眯縫著,眼珠悄悄地臥在兩片微張的眼皮中間,窺視著越來越近的樊福林,看他是不是先和自己打招呼。
他的威嚴在這棟房子也受到了威脅。前幾天,他老伴在劉福壽家的窗下砌了個雞窩,劉福壽居然敢正兒巴經向他提抗議。他想抹下臉訓斥他幾句,又覺著無從訓起,那小寡婦眼下和劉福壽正經結了婚,這把柄不好再用了。那個姓錢的書呆子也不是東西,有時走對麵都不理他。樊福林呢,自然也翹了尾巴。
這是事實。樊福林走到阮士傑麵前時,似乎沒打算和他打招呼,隻是急急忙忙看了他一眼,便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