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也是這樣麼?”
“往日,嘿,往日!”老人的眼睛亮了起來,仿佛燃起了一堆火,突然記起了一個榮華富貴的夢,“往日不是這樣。那工夫,這礦西、礦北栽著三道防風林,地下抽上來的水日夜往排洪溝裏灌,風沙,哼!它敢發威?告訴你,小夥計,風沙是狗性,怕人,有人就沒風沙,有風沙的地方準沒人!”
鎮委書記心中不由一震,他從老人的眼睛裏似乎看見了點什麼,好象是一個謎的謎底,一個很難一下子用語言表述出來的謎底。他突然覺著老人很麵熟,好象在哪裏見過似的。然而,他在心裏很快將這個念頭否定了。他怎麼會見過他呢?調來工作之前,他從未到過這個小鎮,甚至沒聽說過它。
“是呀,老人家,當初真不該砍那防護林!”
“誰能阻止得了呢?黑圪墶溝要撤了,就象地球要爆炸似的,誰不眼紅心黑?開頭還是偷偷地砍,後來,鎮上的木工廠開著卡車去伐!唉,那時候,那時候的事……”
“老人家,您給我好好地講講!”
這天,年輕的鎮委書記和老人聊得挺開心,挺投機,中午,還在老人那裏吃了一頓飯,喝了半瓶西河大曲。書記向老人談了自己治理風沙的種種設想和計劃,並建議老人在日後打開廢井時,做個泵站管理員。
提到打開廢井,老人激動了,嘶啞著嗓門喊了起來:“你們為什麼光抽水不采煤?這地下有煤呀,還有好多、好多的零散煤呀!大煤礦不好采,小煤礦能采,能再采個十年、二十年。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就打頭幹!”
老人臉上充滿了血,脖子上凸起了根根血脈,握杯的手發顫。
“這井下有現成的巷道,有現成的通風、排水係統,有下料、運輸的斜井、直井……黑圪墶溝沒死,它還能活上好些年頭哩!”
“好!”年輕的鎮委書記拍案而起,“老人家,您為我們這個走下坡路的小鎮指出了一個前程,一個比賣大碗茶更有如息的前程。大煤礦撤走以後,咱們這個小鎮便失去了靠山,日漸著往下滑了,搞編織業,咱們沒有技術力量,沒有原材料;搞小工業,咱們沒有能源,可咱們得在這個地球上生存下去呀,為什麼咱們就不能也掏掏地球呢?”
鎮委書記又將杯中倒滿酒:“來,老人家,為您老的建議,為咱們小鎮的再一次繁榮中興,幹杯!”
老人將酒一飲而盡,笑道:“您甭喊我老人家,我還不老,今年還不到六十歲呢!”
“那好哇,趕明兒,這黑圪墶溝小煤礦開了張,我就請您做第一任礦長,帶著咱們的待業青年好好幹上一番。”鎮委書記開懷大笑,“來,老礦長,我敬您一杯!”
老人怔了一下,想站起來卻沒站穩,身子晃了一下,又坐下了。他愣愣地望著年輕的鎮委書記,眼前一陣昏花,片刻,他緩緩地搖了搖腦袋,黑青的眼眶竟有了些濕潤。
“甭喊我礦長,我……我當不了!”
“老人家,您……您怎麼啦?”年輕的鎮委書記有點愕然。
“沒啥,喝酒吧!”老人一仰臉,將自己麵前的一盅酒喝幹了。
“哦,對了,還忘了請教您老的大名呢!”
“哦?嘿嘿,隨便叫好了,老人家,老頭,老家夥,老樹根,隨便!”
“隻是甭叫礦長!這怪老頭!”鎮委書記心裏說。
“好吧,老人家,有一天,咱小煤礦開張,我就請您做個老顧問;這個忙您總要幫一下吧?”
“當然!”老人道,“我不信咱黑圪墶溝就這麼死了;我就等著這一天呢!”
傍晚,年輕的鎮委書記告辭了,老人將他送下了西斜井的長坡。年輕的鎮委書記轉身向他揮手,突然發現老人掛著淚的眼裏,凝聚著一種執著的期待。他期待什麼?難道僅僅是重新開采這座報廢的煤礦?他也許在這兒工作了一輩子,這裏埋葬了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夢,他期待著開發他的夢?他期待著重新開始一個男子漢的好時光?
鎮委書記的血管裏湧動著許多歡騰的酒精,熱烘烘的腦袋裏飛出了許多帶著酒精味的奇異念頭。他突然發現,自己很有些藝術感覺哩,似乎能作一個介乎於二流與三流之間的作家。哪座廢墟沒有自己的故事?一座煤礦廢墟的故事,則必定是一個男子漢或一群男子漢的故事。可這會是一個什麼故事呢?這故事從哪兒開的頭呢?
老人還站在長坡上,他身後吊著一輪血紅的夕陽,仿佛他和夕陽在這一刻都靜止了,凝固了,組成了廢墟的一部分。
長空中飛過幾隻孤雁,給這片廢墟平添了幾分孤寂,幾分荒漠,幾分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