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委員眼眶濕潤了,喉嚨哽咽了,嘴角抽動半天,未能說出一句有份量、有感情的感謝話來,於是,頭一低,腰一彎,莊嚴而誠摯地對著山本太郎的肚皮鞠了一躬。
趙民權在炮樓裏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他象突然被人刺了一刀,心裏一陣絞痛。這就是自己的同胞麼?這就是那些抗戰、救國不離口的政府官員麼?簡直把中國人的臉都丟盡了!就在十幾分鍾前,這位孫委員還聲嘶力竭地威脅過趙民權,罵趙民權將他這麼一位黨國官員交給日本人是漢奸行為,現在,一轉眼,竟服服帖帖當了漢奸。
也是好事。趙民權反過來想想,良心上譴責減輕多了。為這種軟骨頭,真不值得拚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第二批、第三批送出大門的是孫三歪和他手下的弟兄,一次十五六人。鑒於孫委員之類的中國人對大日本皇軍的美好感情,鑒於大日本皇軍的仁愛胸懷,山本太郎大佐慷慨決定,對良心大大壞了的孫部土匪既往不咎,隻要揮拳喊一聲“大日本皇軍萬歲”,一律作為五等好人釋放回家,讓其安居樂業。
一句話,換下一條命,大日本皇軍對中國人真可謂仁至義盡。口號算什麼東西?不就是從肚皮裏擠出的一股氣麼?一股氣換一條命,多便宜的買賣!做得!賣掉這一口氣,決不算做漢奸!當年關羽關公關二爺身在曹營心在漢,不是被世人大加褒獎麼!這叫曲線救國哩!況且,孫委員們都賣了,咱不賣,不他娘的傻蛋麼?!
賣了!
“大日本皇軍萬歲!”
又有幾個聰明狡猾的中國人,將愚蠢的小鬼子欺騙了,被搜身後釋放。
孫三爺也想賣,也想將拳頭一舉,歪嘴兒一張,把小鬼子唬完拉倒。可是,不知咋的,作出決定的這一瞬間,手臂竟變得那麼沉重,舉不起來;肚皮竟那麼幹癟,壓不出足以構成一句口號的氣來;喉嚨也是幹澀的,仿佛在冒煙冒火,發不出聲音。大日本皇軍為什麼要萬歲?操他媽,不能喊!大爺是中國人,是這塊土地的主人,大爺沒請你們,自然也沒必要為你們山呼萬歲!
孫三爺慢吞吞向前走,兩隻眼睛漸漸發出些無畏的光亮,一支支刺刀在他眼裏象一根根狼牙,一個個槍孔象一條條毒蛇的嘴。他沒來由地想起了民國十二年冬天,也是這麼一個陰雲密布,殺氣騰騰的早晨,剛剛當了旅長的大頭目孫美瑤被設計暗殺,獨立旅駐地郭爾集被上萬名大兵團團圍住,刀槍林立,他孫三爺怯乎了麼?瞅著官兵送來的孫美瑤的血淋淋的首級,他槍一挑,要殺出重圍。後來,頭目們動搖了,下令交槍。赤手空拳走出官軍包圍地帶時,他橫眉冷對,屌的口號也沒喊過,一句服軟的話也沒說過!天不怕地不怕的孫三爺,難道應該在小鬼子麵前低頭麼?什麼話!屌影兒也沒有!
把胸脯兒挺起來,腦瓜兒揚起來,讓日本小鬼子們看看,中國人是他媽的好樣的,並不都是軟骨頭!孫三爺的骨頭就不軟!
一貫聰明的孫三爺竟有了些傻。
然而,僅僅片刻,傻勁又被聰明取代了。
何必意氣用事呢?古話說:留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服個軟,認個輸,換得一條性命,說不定以後還能為這塊土地上的父老鄉親們幹點好事。自己往日造的孽太多了,就是死,也得做點好事再死,讓人提起孫三歪孫三爺時,能咂咂嘴說:
“行!這小子還行!打日本那會兒……”
喊吧,不吃虧,孫三爺懂韜略哩!
咽口唾沫,潤潤嗓子。得堂堂正正地喊,聲音不能嘶啞,不能顫抖,不能顯出害怕的意思,操他媽,三爺怕誰?!得給日本小鬼子一種感覺:是三爺自願喊的,喊著玩兒的,三爺一高興,保不準也敢喊“打倒日本小鬼子!”
抬眼看見了無數鋒利的刺刀,覺出了“自願”的荒唐。三爺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的傷害,他仿佛看到刺刀上在滴血,有二老師大刀會弟兄們的血,有章秀清弟兄們的血,也有自己弟兄們的血。不禁惦記起章秀清的命運,覺出了共產黨的份量,早知如此,真該和章先生一起撤到山裏去,他孫三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是他媽的糊塗!盒子炮也不該交給礦警隊,若是有一支盒子炮掂在手上,三爺保不準能殺出重圍哩!千刀萬剮的中國公司!
喊吧!甭管自願不自願了!
拳頭一舉,嘴一張,——喊了。然而,就在這一霎間,腦瓜竟叛變了,一句未經批準的口號,將“大日本皇軍萬歲”擠到一邊,獨自理直氣壯地衝了出來:
“打倒日本小鬼子!”
聲音剛落,眼前白光一閃,身邊一名日本兵已將刺刀捅進了孫三爺的胸膛。刺刀拔下,孫三爺袒露的肚皮上一片鮮血。
孫三爺怒目圓睜,牙關緊咬,踉踉蹌蹌,卻未跌倒。他牢牢站在養育了他的古老的土地上,任憑熱血順著肚皮流下大腿,流到腳麵上,流到土地的胸膛上,拚盡全力再次嘶喊:
“大中華民族……萬歲!”
又是兩刀。孫三爺撲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他象一個頑皮的孩子擁抱母親一般,擁抱著大地,仿佛在默默乞求寬恕與諒解……
“打倒小日本!”
“中華民國萬歲!”
……
七八個拳頭舉了起來,七八個粗野的嗓門怒吼起來,這幫愚蠢的中國民眾,用自己的愚蠢捍衛了一個古老民族的尊嚴,證實了一種不可征服的精神。
槍聲。刺刀……鮮血。屍體……
…………
霍夫曼出麵抗議,指責日軍濫殺無辜。
山本太郎冷冷道:“這些人是土匪,是反滿抗日分子,不願做良民,應該處死!”
趙民權不願再將傷兵送出去,待霍夫曼回來後,即令礦警拉起吊橋。
山本太郎提議再次談判。經霍夫曼交涉,同意不再逼迫傷兵呼喊有損國格、人格的口號,吊橋再次放下。
傷兵們走下吊橋即遭捆綁。一位躺在擔架上被炸傷了腿的重傷員,也被勒令自己行走。他站不住,兩個日本兵上前架他的胳膊,就在這時,他突然拉響了綁在身上的三顆手榴彈,……
在手榴彈的爆炸聲中,遣送全部結束,日軍死亡二人,傷十四人,所有幸存傷兵全被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