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因

周梅森君將他近三年所寫的四部中篇小說結集印行,自謙為習作。這或許是他從事較有份量的文學創作的第一步,然而是堅實的一步。

弱水三千,人大抵隻能取一瓢飲。人間如此廣大,世態又如此紛紜,文學者何能將自己的視野遍於一切,但卻必須有自己獨異、明澈的廣角鏡。作者生於煤礦之鄉,少年半工半讀時,即入地層采掘,以至於成長。煤鄉生活的熏陶浸潤,使他得以熟知周遭各色人等和諸種世相,而又敏於感應,善於體察,勤於深思,所獲漸豐,進入文學,也才能有堅實的基礎。

這正是他的作品所顯示的。本集中的兩篇:《沉淪的土地》和《莊嚴的毀滅》,所寫是早年的事情,非作者所親曆,而是他閱曆人間,身經自己年代的動蕩坎坷之後,探尋生活脈絡,沉思曆史底蘊的結果。曆史的描繪,和他在生活中所感受,所呼吸,所沉浸者不可分。因此,其中人物的肺腑肝膽,各種社會力量的交錯拚搏,才不是憑空的設想,而分明呈現著活生生的血和肉,為讀者展示了過去所少見的煤鄉真實的曆史圖畫。讀者可以從這大地的一角,見到生活的長河怎樣怒濤洶湧,血淚滔滔而又氣勢浩浩地前行。這顯示了作者的文學現實主義已非輕淺的功力。

將速寫的材料拉成小說,或將短篇的材料拉成鴻文,現在已經時有所見了,據說這是文學家才華之所在。讀者不敏,卻也不敢苟同。周君不屑於為此,而是力求將獲得的材料加以濃煉,這種藝術的誌趣和追求,是可貴的,而且確也可以看出他有熔裁的本領。

生活的積累,曆史的探求,在文學中自然都應鑄入人物的雕塑。這雕塑又必須自然而傳神,並力透其靈魂的深層次。梅森君顯然為此而付出了辛勤。隻準從各類人物在教科書上的定義出發,依據若幹概念,以“淨化”之法,剪貼出如人體標本一樣的“人物”,是過去多年中文學的不幸。紙糊的角色隻能使文學失去自己。本集中出現的許多人物,其社會意義和藝術成就固然不盡相同,並且也有明顯的弱筆和敗筆,然而卻各有獨特的音容笑貌和生活的涵義。這獨特之處,又並非出自瑣屑的個人欲望或偶然的外在表象,而是曆史、生活之流所形成,所凝聚的。因而,這獨特的人物在他同各種社會關係的紐結、頡頏、搏鬥或協調中,就顯示出生活的錯綜複雜、千變萬化的矛盾和曆史前進的步伐。作品中出現的各個剝削者和勞動者的麵貌迥異,他們脈管中各自流動著本階級色彩分明的血液,然而又有各自相異的生活邏輯和人生境界。即如對於煤礦工人的描寫,作者就完全超越了那種空泛的“工人階級力量大”和工人應具某幾點特色的觀念圖解,而致力於探索早先破產的農民和小生產者成為窯工以後,怎樣牢牢地被縛於原有的狹隘觀念和落後習慣,並因此而一時不能成為自覺的、獨立的社會力量;隻有在血和火的嚴酷的鍛煉和教訓中,才能擺脫過去,有所成長,才能頂天立地。就在寫解放後煤礦一段曆史的《荒郊的憑吊》中,這種進程還在延續,並且仍很深刻。這是在別的作品中不常見,而卻是頗能啟迪於讀者的。

通常所說文學對於曆史的概括和對於生活的剖析,都出發並歸結於人物的塑造,無此則一切難有依托。雖然近年來有種種議論,對此持輕忽或排斥態度,據說乃是一種時代的創新。其實這不過是不求甚解或者貪圖省事者的主張,似為識者所不取。倘被目為陳腐,那末,且看實踐的驗證罷。

文學者的眼界和境界,或高山極目,或穀底窺天,往往很不栩同。一己的悲歡,身邊的瑣事,固然也可寫入作品,倘能越出窄小的視角,也可能是有價值的藝術品;然而也常見囿於褊狹的境界而一時不能自拔的。初執筆的年輕的作者,有時不免如此。例如,狂熱受騙,家庭橫禍,插隊艱辛,情場變故,升學就業之難,世態炎涼之歎,其中固然也有較為深厚的作品,但是不少卻隻是一己身世的申訴,境界不出自身的否泰順逆,有時仿佛天下傷痛,萃於一身,悲哀之至,而民間疾苦,社會前途,民族命運,仿佛和自己不大相關,因而也無暇涉及了。這樣,在文學上恐怕也難卓有所成。這集子中的作品則有別一樣境界。作者放眼於萬家憂樂,矚目於生活行程,眼界既寬,心胸亦廣,這就使作品有某種曆史的深度,遠非單純的自我的抒發可比。作者似乎也不屑於以纏綿不休的卿卿我我之類,來裝點自己的作品,以娛讀者的目睛,邀取輕易的讚賞。在當今某些輕飄飄、軟綿綿的作品之前,周君的小說自有其獨具的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