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芝抓起一塊柴,欲朝見遠砸來。見遠立即抓住柴的這一頭,往那邊推,結果把竹芝推倒在火鋪上。她的一隻腳卡在板縫裏,好久都爬不起來。見遠假裝沒看見,低頭看著火塘,裏麵的柴塊劈劈啪啪地燃得正歡。
屋子裏很少看到見遠。水田一畝一畝地被見遠劃出去,竹芝的心都差不多痛爛了。見遠隻要跟村裏的女人睡過,第二天便有人在田頭標號,到家裏來拿地契,水田另異其主。
吃晚飯的時候,冬草和竹芝對坐無言。筷條在碗邊碰出叮當之聲,像她們的對話。冬草明顯感到飯桌上的菜少了,越來越難吃了。她知道竹芝在為即將到來的苦日子而節約。冬草敲打著碗邊,說見遠這個敗家仔什麼時候才收心?你也不管管他?
竹芝說又不是你的水田,你著什麼急?
水田難道是你掙來的嗎?
兩人正在鬥嘴,見遠破門而入。竹芝沒給他好臉色。他徑直撞入竹芝的臥室,乒乒乓乓地翻找,說地契呢?地契在哪裏?
你還讓我活不?竹芝離開飯桌,走進臥室,看到見遠已經從枕頭底下翻出那個鎖著地契的黑匣抱在懷裏。
我給你討個老婆,見遠,就給你討金元好不?竹芝近乎哀求。
不稀罕,我不稀罕金元。
竹芝撲向見遠,去搶黑匣。見遠的胳膊肘一拐,把竹芝拐在地上。見遠從竹芝的身上跨過去,出了房門。冬草攔在見遠的麵前,說把黑匣子留下。
又不是你的匣子。
那裏頭鎖的,都是我用身體換來的。你給我留下,我要吃飯,還要養仔。
見遠不理睬,繞過冬草。冬草攔腰抱住見遠。見遠弓身前撲,栽倒在飯桌邊。一隻瓷碗摔碎了,瓷片紮入他的手臂,流出一股鮮血。見遠站起來,抓住黑匣子往冬草的腹部不停地砸,說叫你養仔,我叫你養福八的仔。冬草一聲驚叫,翻天倒在見遠麵前。見遠看見冬草的兩腿間流出血來,染紅了地麵。見遠一愣,想想還有個女人在等著他,便站起來邁向大門。
竹芝說敗家仔,你再走一步,我撞死給你看。
見遠固執地邁出門檻。竹芝把頭咚地紮在飯桌上。見遠聽到聲音悶悶的,響得一點也不清脆,就知道木頭紮進肉裏了。他丟下匣子,回頭抱起竹芝,看見竹芝張著嘴巴,額頭上的血流過臉龐,流到嘴唇,流在白生生的牙齒上。見遠說媽,我不嫖了,我再也不嫖了。
冬草流產。竹芝臥床。家裏像鬧鬼似的,人人都不自在。見遠半月不敢出門。傍晚,他坐在門前看落日一點一點地落下去,心裏又空又慌。他好像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腳板底癢得難受。他想拿地契,但地契這一刻壓在竹芝的枕下。
見遠甩著空手,晃進金元家的大門。金元的爹說你來做什麼?
找金元。
做夢。沒有水田你敢動金元一個指頭,老子打斷你的腿。你回去問你老娘,當年她是怎麼收拾福八的。
見遠退出來,站在壁根下喊金元。金元從窗口伸出半個身子。她揭開上衣,露出兩個白糍粑似的奶子,說你沒有水田,我隻能給你看看。金元隻讓見遠看了一眼,便拉下衣服,把那兩團白色罩住,做了一副鬼臉。見遠口幹舌燥,心都快從胸口蹦出來了。見遠說金元,白糍粑你給我留著。
見遠撲哧撲哧地回到家,像鬥紅眼的公牛,從竹芝的腦袋下拉出黑匣子,磕在床方上。黑匣子破裂,滾出一些銀元和幾張地契。竹芝說老娘求你了,見遠,要嫖你就嫖家裏的吧,嫖家裏的不挨水田。
不稀罕。髒。
見遠撿起地契,出了門。竹芝透過門框,看著他寬大的背膀,第一次發覺他已長成大人。竹芝對著隔壁說冬草,完啦,敗家仔搶走地契啦,我們今後拿什麼養家糊口呀?
那時候的南方大地生長著一種叫魔芋的植物,它的扁球形塊莖,常常能激起人們的食欲而又食之不能,必須經過磨細加灰水漂煮方能食用或釀酒。這種植物製成的魔芋豆腐,至今仍風行於一些南方山區。
竹芝和冬草吃完存糧之後,開始用灰水漂煮魔芋充饑。冷天的水刀子般割人,磨魔芋是最苦的差事。竹芝打好一盆冷水,在盆中斜擱一塊石板,叫冬草手拿魔芋在石板上來回地磨。水裏漂浮陰毒的泡沫,冬草磨了一陣,手指如同針紮似的又麻又辣,指節都腫成了紅蘿卜。
竹芝,我受不了啦,要磨你自己磨。
不磨你吃什麼?不磨就把你賣了,換十畝水田。
冬草低下頭,接著又磨。冬草感覺到手像下在油鍋裏。她把手抽出手來放在衣襟上擦幹,說賣就賣,你發一回善心,由我選個好主。
冬草像一件物品坐在家裏,等著買主上門。
男人來了幾個,冬草大都沒好印象。光圈提著一罐鹽出現在門口時,冬草開始有了一絲欣喜。光圈長得方方正正,手大腳粗,全身透著力氣,是個能幹活的。他看了一眼冬草,低下頭,對著門裏叫大嫂。竹芝聽到有人叫,在裏麵應,什麼人?躲躲閃閃的,有話進來說。
光圈進門,把鹽放在桌麵,說大嫂,我給你送鹽來了。
是光圈呀,你也願意出十畝水田?
願意。
冬草看見光圈的臉刷地紅了,心想他還是個害羞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真是不多了。冬草說竹芝,就讓我嫁給他吧。
竹芝說光圈,你先回去。
光圈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唇顫抖著。他的兩隻手搓來搓去,一直搓出大門,搓出冬草的視線。
有不少人打冬草的主意。竹芝像嫁女那樣洋洋得意,她陪冬草坐在門口,迎來送往。沒人的時候,她就打量冬草。她想一個從大地方來的千金,硬是被我捏成了軟糍粑。別人看中的是她,求的卻是我,總算解了一點心頭之恨。但是,她那副嬌裏嬌氣的模樣,還是令人不快。不知道她在光壽麵前撒過多少嬌?不知道光壽給過她多少溫存?他們不知道演過多少風流……看著,想著,竹芝胸口的恨意淤積得愈來愈厚。
扁擔像掐了時辰似的,恰好在這時來到門前。冬草認出他就是船上那個醜人,趕忙掉過臉去,快得連扁擔手上提著的一掛魚也沒看見。竹芝把魚接在手裏,說冬草,你就嫁給他吧,水裏有的是魚,嫁給他你不僅不會餓死,還能享口福了,誰有你這樣的福氣呀。
你是賣我,不是嫁我,冬草說。
自古紅顏多薄命,你是薄命之人,要嫁個醜的衝衝,命才長,難道你不想長命百歲嗎?
不想,我現在就想死。
這個由不得你。
扁擔的轎子在第二天早晨抬到門前,四個轎夫,四個吹鼓手,咿咿呀呀地喚新娘上轎。冬草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未進一口糧食。竹芝要她遵守一棵楓的規矩,不準飽著肚子出門,以免把後家的運氣帶到男家去。冬草感到肚子餓,腦海裏漂浮的全是魚。她板著臉,餓著肚子站在門框下,沒有看見扁擔,心裏減少了幾分反感。四個轎夫都很壯實,他們掀開簾子,等著冬草上轎。冬草正欲出門,竹芝忽然撲過來,說慢,你手上的玉鐲……
冬草把手收到身後。竹芝掐住冬草的手臂,把那隻戴玉鐲的手扳過來。冬草把手往自己身邊收,竹芝抓住玉鐲往那邊拉,兩人形成拔河的姿勢。玉鐲已戴在冬草手上幾年了,一時半會脫不下來。竹芝抬起右腳,頂在門檻上死勁地拽。冬草手背上的肉卡住玉鐲,無論竹芝怎麼拽也拽不出來。手腕子一陣陣痛,疼得冬草的臉都發青了。她說我幫你換來十畝水田,你連一個鐲子都不讓我戴走,你還是人娘養的不是?
冬草感到手痛了好久,玉鐲才脫到竹芝手上。冬草說能離開你這條毒蛇,嫁給畜生我都願意了。冬草哭著爬進花轎。竹芝跑過來,摸著花轎上的流蘇,嘴裏念念有詞,說大吉大利,一路順風。轎子在鼓樂聲裏搖向河灣,搖進對岸扁擔的茅屋。冬草從此成為扁擔的老婆。
見遠是在傍晚被發財擒住的。那天傍晚,發財一路吆喝,說過河去走親戚。見遠看見發財手裏提著柴刀,下到河灘,上了扁擔的渡船,於是放心地闖入發財家的大門,去會發財的老婆。發財的老婆有幾分姿色,常常暗地裏朝見遠眨眼睛。見遠想發財這下可能已上到對岸,很快便會坐在親戚家的酒桌上,喝得爛醉如泥。這麼想著,見遠大膽地撲向發財的老婆。發財的老婆被撲倒了,也不反抗,甚至還主動配合。他們正在興頭上,發財和他的兩個弟兄破門而入。見遠說讓我完事,我給你水田。見遠依然在動作,發財的木棍卻切到了他腰上。見遠雙腳一伸,像斷骨的狗,從發財老婆身上翻下來。發財拎起見遠,朝他家走去。
竹芝看見天邊的最後一抹亮光灑在他們身上。發財的兩個兄弟一個拉住見遠的一隻手,發財走在見遠的身後,不時地用木棒抽打見遠的腳後跟和後小腿。見遠像踩在火子上,雙腳輪換彈跳。發財用力一抽,見遠雙腿突然一矮,跪在地上。兩兄弟把見遠拉起來,發財繼續揮棒往見遠身上猛砸。木棒起伏,畫出一道道曲線。竹芝想砸吧,砸死這個敗家仔,我的日子還好過些。忽然,發財揮棒從前麵掃,見遠的雙腳往後飛,上身前仆,嘴巴啃地。他有氣無力地喊媽,你快來救救我。木棒捶擊肉體的鈍響,一聲接著一聲。見遠慘叫著喊媽,我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呀。媽……我受不了啦,我要死啦。
竹芝站起來,走到發財麵前,說別打了,我給你一畝水田。
發財沒有住手,木棒飛起來,落下去,見遠的鮮血染紅了木棒。竹芝一咬牙,說我給你兩畝,發財。
木棒仍在飛舞。
三畝。
木棒還沒有停。見遠叫得一聲比一聲慘。
五畝,你總得留五畝給我養家糊口。
木棒抽得更凶,一看就是往死裏打。見遠的聲音已經叫不出來了。
十畝,全給你啦,我不活了。
發財丟掉木棒。
竹芝伏在見遠身邊,把手放到見遠的鼻孔前,手上感覺到一絲弱弱的氣息。
一月之後,見遠勉強能夠行走,便出門流浪去了。隻剩下竹芝,獨守著空蕩蕩的屋子。竹芝的臉上又添了許多皺紋。為了糊口,也為了掙點小錢,她不得不親自磨魔芋。磨多了,磨久了,她的手上像灑了一層辣椒粉似的難受。一天,她看見手上的老皮嘎嘎地脫落,鑽心地痛。她想我救了敗家仔一命,卻指望不上他,真是自討苦吃。
竹芝把頭伸進櫃子,想找找有沒有遺落在裏麵的銀元。找了好久,她也沒看見發亮的東西,失望地抬起來,後腦勺不小心撞飛支撐著櫃子蓋的竹棍。櫃子蓋像鍘刀切下來,把竹芝的上半身夾在櫃子裏,雙腳懸在櫃子外。竹芝叫見遠,見遠……叫了一陣,才記起見遠離家已多時。竹芝想養仔有什麼用?還不如養一條狗。她雙手支撐住櫃子底,用脊背慢慢頂開櫃子蓋。直起身,她的腰骨痛,全身也痛。她彎腰駝背,走出房間。
大門嘩地推開,見遠撲進來,像一隻餓狼揭開鼎罐,見沒有飯,便把鼎罐摔在地上;拉開碗櫃,沒看到吃的,便把碗砸在鼎罐上。三隻白瓷碗破碎了。他在屋子裏轉了幾圈,突然眼睛一亮,看到屋角裝著一盆魔芋,問魔芋煮過沒有?
煮過了。
見遠岔開五指,撈起魔芋往嘴裏塞。片刻工夫,他便倒在地上,號啕大哭。他吃了未經灰水漂煮的魔芋,喉嚨又癢又辣。他用手指輪番抓撓喉部,身子在地麵滾來滾去。
我說魔芋還沒煮,你怎麼那麼饞?竹芝說。
你說煮過了。
我哪時說煮過了?
你說煮過了。
我哪時說煮過了?
兩人爭執,竹芝的聲音愈來愈高,見遠的聲音愈來愈細。見遠的喉部腫了,皮膚紅彤彤的,上麵全是爪印。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竹芝坐在矮凳上看他,一言不發。他站起來,痛得五官都扭成了麻花。他撞一下左邊門框,又撞一下右邊門框,兩三個便撞出大門,在田野上飛跑。竹芝想他找解藥去了,或者……他不會跳河吧,就是跳河也是罪有應得。
果然,見遠出門不久,河邊傳來救命的聲音。竹芝覺得那聲音很遠,和自己沒有一點關係。她原來怎麼坐著,現在還怎麼坐著,絲毫不為救命聲所動。
見遠跳河的那一刻,冬草正在對麵洗衣服。她看到見遠從岸邊飛起來,像一支箭,幹脆利落地射入水底,姿勢蠻好看。冬草沒有喊救命,隻關心被水蕩出去的一條紅褲衩。冬草用棒槌把褲衩撈回來,水麵掀起條條波紋。冬草覺得這些水的波紋在她往水麵看的時候,一次次爬上她的臉蛋,怎麼撕也撕不下來。到一棵楓才三年多時間,自己怎麼就感覺老了。
見遠的屍體沒有浮起來。竹芝也沒錢請人家打撈。見遠像一個泡沫,消失了。
冬草大部分時間躺在低矮的屋裏。茅屋近水,周圍有樹,陽光不能直接照曬,潮濕的氣息和黴爛的氣味在夏天裏特別重。扁擔想爬冬草,遲遲疑疑的,不敢。冬草說福八我都受得了,你上來吧,我隻需要閉一會兒眼睛。扁擔傷自尊了,頓時沒興致,滾到床的另一半邊。冬草嫁過來有些日子了,扁擔一直不敢親近她。
扁擔每天到渡口擺渡,和來往的男人們輪換著用一根煙杆抽煙。漢子們都知道扁擔討了個嫩老婆,便流著口水向他打聽情況。
扁擔,你享福呢。
扁擔,冬草是不是像挨刀殺那樣號叫?
扁擔,聽說她比蘿卜還要白呢。
扁擔,冬草要是像這根煙杆就好了,每人都可以抽一口。
扁擔笑而不答,一臉得意的表情。
擺渡的間隙,扁擔常常跑回家。回家他也不做什麼,隻是銜著煙杆蹲在冬草的床邊,吐著淡淡的煙圈,像是在給冬草熏蚊子。冬草睡著了,扁擔就豎起耳朵,聽她細勻的呼吸聲。他能從這些聲音裏聽出冬草在做什麼夢,夢裏見了什麼親人,跟誰誰誰好上了。他能從她的呼吸中聽到她家鄉的聲音,聽到她爹的聲音,輪船的聲音,車流的聲音。他還能從她的呼吸聲中聽到死者的聲音,比如光壽的,見遠的,福嫂的……
多少次,冬草醒來時總會看見扁擔守在床邊,像一隻看家狗。冬草攆扁擔走,扁擔總是不走,連屁股也不抬一抬。
你這麼守住我,是怕我跑了?
不是的,就想看、看你。
誰要你看,你還不去擺渡,有人叫你了。
不急。
不急不急,你總是不急,可是我的尿脹了,你去給我提尿罐來。
扁擔起身拿來尿罐,塞到冬草的腳邊。冬草沒有尿,說我背痛,你給我揉揉。
扁擔放下煙杆,坐在床邊認真地給冬草揉。
冬草說我餓。
扁擔架上鍋頭,炒飯,火烤得扁擔滿臉汗珠,有幾滴墜落在火裏。扁擔很快就炒完飯,端到床邊,說你吃。
我不餓了,你走開,我不想見你。
冬草一揮手,飯碗被擊落在地。扁擔蹲下去,撿起碗,把飯扒進碗裏,實在不能扒了,就用手在地上啄,啄到一粒飯就丟一粒進嘴裏。扁擔的大嘴巴有力地咀嚼著,津津有味。冬草覺得扁擔的咀嚼像牛的反芻。她想,扁擔其實也不容易。
晚上,有一支隊伍路過一棵楓,人馬急匆匆的。挎槍的嘍囉們穿著草鞋,舉著火把,在楓樹河兩岸找女人。女人們嘶喊在黑夜裏,像被押赴刑場的囚犯。冬草聽到同類的慘叫,想今夜自己免不了又要被人糟蹋。狗的空咬聲響在遠處,人的腳步聲響到屋前。門忽然被人拉開,扁擔把自己那張醜臉擋在火把前,仿佛在向那三個撲進來的嘍囉展覽他的肖像。
嘍囉問你屋裏有沒有女人?
女人?我還想叫你們幫找一個。我這麼醜,哪家的女人願意嫁給我?
三個嘍囉一愣,覺得有道理,就搖著火把出去了。他們推推搡搡,一路浪笑。躲在屋後的冬草聽到他們說這男人真醜,他睡過的女人你還願意睡嗎?其餘兩個嘍囉都說太惡心了。嘍囉們的腳步聲走遠。冬草終於明白醜有醜的福分。回到屋裏,冬草說扁擔,今夜沒有你我也會被糟蹋,反正都是一個糟蹋,你睡上來吧。
扁擔猶豫著,冬草把燈吹滅。兩人誰也看不見誰,扁擔頓時豪氣衝天。他撲到冬草身上,碰翻了燈,碰落了針線籃,碰響了床板。冬草說扁擔,你像一頭牯牛,不,像嘍囉像土匪,你的力氣怎麼這麼大?沒想到你能讓我這麼爽……冬草覺得自己從床上浮起來了,像一隻在空中飄來蕩去的船。她想我在一棵楓待了三年多,從來沒有真正屬於過誰,福八、見遠……他們都是過客,他們像影子像幽靈。但是今晚和以往有些不同,她覺得自己像船一頭撞在岸上,覺得自己像一粒種子落地生根。
天亮了,光線從戶外漏進房屋。冬草看見扁擔把臉側向另一麵,沉睡未醒,背膀油亮結實。冬草想今後幾十年,就要寄身於這麼個男人和這麼個茅屋,和桂平的家差距遙遙千裏。這個醜人也不是愛我,是買我,是用了十畝水田買我的身子……冬草正無邊地想著,扁擔翻了一個身,把臉掉過來。他的鼻子、眼睛就像是被鋤頭剛挖出來的,粗糙、歪斜,長得一點也不講道理。冬草推了推扁擔。扁擔跌下床鋪,罵聲連連地站起來。這時,冬草才細看扁擔赤裸的下身。一根油膩的布條勒在他的腰間,布條上係著一個牛卵蛋煙盒,黑黢黢的擺動不止。這是一片醜陋的土地。冬草說昨晚,你高興了吧,滿意了吧?扁擔咧著嘴笑,一絲口水流出嘴角,像一隻蜘蛛吊下來。冬草說欠你的我還了,你放我走吧。扁擔結束笑意,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冬草說你為什麼不回答?是不是覺得虧了?如果你認為虧了,那就送我過河,我去給你換十畝水田,誰也不欠誰,這樣你總該讓我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