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詩雲:

百般顛倒相酬謀,千種幽思似水柔。

鬼魅因何難盡驅,心魔桎梏自禁囚。

話說孫家的人來接迎春,邢夫人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隻麵情塞責而已。迎春素日被邢夫人冷落,又非其所出少有體恤,心中雖有百般言辭亦不便多言,隻得忍悲作辭。邢夫人叮囑孫家的兩個同來的管事婆子一路好生照看迎春,吩咐安妥後便回去了。

兩個婆子擊掌令仆人起轎,越過蜂腰橋,撇過曉翠堂,往東一條甬道而來。行不了一箭之地,忽見寶玉遠遠趕來,高聲呼請停轎。原來寶玉剛從王夫人那裏來,當日迎春與眾人哭訴自己受孫家折磨,寶玉一旁聆聽,雖憤懣滿懷,當著眾姐妹麵不好聲張,本欲從正門往東回怡紅院,一行走一行盤算著迎春此去何時能有重歸之日,定似那蘭口(按:原文墨汙不能辨認)落入口口(按:原文墨汙不能辨認)豕彘之群,日子過的必不遂心。忿怨難抑,因掉頭往北一條平坦寬闊徑道再往西而行,恰好同迎春在沁芳溪南畔迎頭遇見,忙要過來囑托他幾句。孫家的兩個婆子忙令停轎,笑臉迎道:“寶二爺必是舍不得二小姐回去,要親自來送送,恰好他還沒有去呢。”迎春聞言急忙下轎,見是寶玉,含淚同他談敘手足之情,又勸他回去。寶玉蹙眉含淚,滿臉怒氣對迎春道:“待我同去孫家和那混帳行子評理,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二姐姐!”迎春唬了一跳,忙止道:“不妥,他們的人不講理,沒的你也陪著受他們的惡語惡氣。”寶玉拗著性子要上轎子,那兩個婆子都陪笑著岔開。

正推攘間,隻見王夫人帶著兩個貼身小丫頭匆忙趕來,嗬斥寶玉道:“我就猜著你在這裏混攪,快回去念書去,那有你什麼事?”寶玉含淚道:“我不過來辭辭二姐姐,豈有敢混攪的?”王夫人嗔道:“我還不知道你,滿嘴裏隻是混說。”那兩個婆子笑著回稟他:“寶玉要去孫家評理,正勸不住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道:“小兩口那有不磕磕碰碰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你再不走,看你父親知道了不捶你!”寶玉隻得低著頭慢慢的一徑走了。王夫人雖憐惜迎春在那邊受苦,可又想終有一辭,因不便強留,拿帕子為迎春擦拭眼淚,用些人情大理的話安慰迎春上轎。

話說寶玉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排解,一路上又是嗟歎又是掉淚,找不到人傾訴,因去瀟湘館找黛玉。剛進了門,就看見黛玉歪在炕上看書,因走到桌邊含淚坐了。黛玉見他這番光景,知他是為迎春所來,不免眼圈也紅了道:“二姐姐走了嗎?”寶玉頷首泣道:“二姐姐在孫家這般遭罪,我也不能如何。就記當初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可如今一個個出嫁了都走了,園子益發冷清了,日後還不知怎樣呢。女孩兒們嫁了人卻是受這般愁苦,倒是不嫁人的好,真是越想越不由得人心裏難受。”黛玉聽了這番言語,低頭歎氣,握著帕子咳嗽幾聲滴下淚來。

寶玉見黛玉傷感,也不好多說了,問問他近來身體可好些,要他多調養些。黛玉道:“感覺身子健旺了些,你也快回去念書罷,舅母知道你又在這裏,恐又不得安生了。”寶玉又勸慰了他兩句,起身走了出來。黛玉見他走了,歎了口氣歪在炕上隻是發呆,不知不覺又掉了些淚,拿手帕拭去。外麵清光裹著一縷秋風透進戶內,黛玉頓覺一絲涼意,見窗外修竹扶搖曳晃,象是兩個佳人相互攙扶一般。再聽其聲響,分不出是歎息聲還是風聲,更覺淒清,因起身關了軒窗,退至炕上倒頭閉目歇著。

且說寶玉一肚子悶氣往怡紅院來。猶未至門口,卻見院門大開,隻聽見院內一疊聲亂嚷,因納悶道:“這就奇了,是誰這麼大聲在我的院子裏吵鬧,敢又是那李嬤嬤排揎丫鬟不成?”再細看時卻見是葵官、荳官、艾官三個一臉怒色,在階磯上正對襲人推推攘攘的。寶玉見了越發詫異,又想:“中秋節後太太已吩咐過芳官他們十二個一概不許留在園內,都令其各人幹娘帶出自行聘嫁,怎麼又返回來鬧?”因急步入院一探虛實。隻聽艾官罵道:“好個西洋花點子巴兒狗,不枉李奶奶說你人前妝狐媚子哄人,原來你果真是個刁滑的狐狸。為了二兩月錢,背地裏給主子告密討主子歡心,兩麵三刀嚼舌根,你瞞的過寶二爺瞞不過我們。橫豎我們是放出去的人了,不怕奶奶太太們再來攆,今日偏去告訴奶奶太太們,讓大家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狐狸精!”

寶玉聞言大驚,因多日來已懷疑以前的私自頑話都是襲人告訴的,今又見艾官複自提起,心裏已明白了大半,趕忙過來拉艾官他們三個道:“且別大聲嚷嚷,仔細外頭聽見。”艾官三個回頭見是寶玉,忙一把抓住手訴道:“寶二爺也回來了,快為我們申申冤,我們在園子裏過的好好的,這一出去過不遂心的日子,怎不冤屈?都是他犯舌亂咬,害的我們離了這園子,如今想再進來也不能了。”說完三個都哭了起來。寶玉聞言不覺眼圈也紅了道:“我隻當咱們見不著了,我就是為你們死了也是心甘。你們都過的怎樣,他們有沒有給你們罪受?”艾官泣道:“齡官在城外租了居處,薔大爺常去看他。還有幾個在水月庵裏,幹娘給咱幾個說媒我們就逃出來了,回來拿已往遺下的衣物簪環契約,偏遇見這西洋叭兒狗阻撓,怎不氣惱?”寶玉聞言落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姐姐們遭殃。太太還在那邊呢,遲會子回來看到就不好了,有什麼話咱輕輕的說。”

襲人在一邊怒道:“少來汙蔑人,我幾時告狀了?你們不懷疑他們,一口咬定是我,我就不冤屈?如今你們不是這園子裏的人了,我就攆的起了,誰放你們進來的?”葵官冷笑道:“怎麼人人都不對,太太單挑不出你的錯?”襲人笑道:“神天菩薩,你們幹的事又不是獨我知道,怎麼偏偏咬定我說的?”荳官道:“誰不知道你是太太的貼心人,每月多二兩銀子,不是你是誰?別打量人人不知道,你和寶二爺的那事也瞞不過咱們,晴雯姐姐亦曾私自說過,看你怎麼賴!”【批語:餘亦駭然,不知從何說起。】

寶玉聞言大驚,忙勸道:“求求各位姐姐快別提了,再提要闖大禍了!”艾官三個執意要告訴王夫人去,寶玉急的拉了這個又扯那個道:“太太瞅見你們膩煩著呢,我是怕姐姐們遭殃。還是快走罷,我日後會去看你們,不然太太看到了要責罰你們,到時想跑也跑不掉了。”艾官三個聽聽在理,咬牙對襲人道:“便宜你了!咱還是去找那幾個說說,叫他們提防著點,誰知道這蹄子還會咬那個。”襲人氣的要上去推搡他們三個,被寶玉好歹拉住了。葵官、荳官、艾官三個悻悻走了出去,恰與秋紋碧痕撞個滿懷也不答言,匆匆一徑走了。

秋紋急匆匆進來說:“你不用得意,待我拿了錢來翻了本,氣死你。”碧痕笑著跟上來,二人看見屋裏景狀,都詫然一邊站了。寶玉見秋紋握口站在一邊驚呆看著,神色慌亂,遂心想:“他為何不上前盤問一番,隻是一邊站著,大不似以往作風。”不免起了疑。碧痕催他道:“姐姐不是要找些錢翻回本麼,怎麼呆呆的?”秋紋半天回過神來,笑道:“那邊定是等的急了,我這就拿錢去。”匆忙進去,寶玉跟了進來,笑道:“他們都說是襲人私下秘告的,你們倆經常在一處的,你可知道內情?”秋紋道:“他的事又與我什麼相幹,二爺怎麼問我?”寶玉道:“你不用打掩飾,待我查出內情,那時就對你不利了。”秋紋低頭道:“真的與我無關,是襲人要我偷偷告訴太太的,二爺別怪我。”說完打開箱子,翻出一吊子錢急匆匆走了出去。

寶玉跟了出來,看見襲人也要跟著出去,用手去拉他道:“別急著要走,還有話問你。”襲人被寶玉拉著動了氣,索性坐了下來。寶玉回頭見他含嗔不語,歎道:“我平生最恨背後撥弄是非的人,可憐晴雯被伶俐標致所誤得罪了諸人,還有芳官、藕官皆是如此。我如今又該相信誰去,沒一個靠得住的人。”說著不覺掉下淚來。襲人蹙眉起身要去倒茶:“二爺怎麼也懷疑是我做的,戲子嘴裏無真言,他們的話你也信?我要去做針線了,眼看天氣越發涼了,那裏還有工夫聽這些人瞎掰。”正說著,綺霰、秋紋、碧痕說說笑笑進屋來,【批語:怎不見檀雲?俟改之】【批語:寶玉前回動氣誤折檀雲梳齒,本回不見此人,命改之。畸笏叟】寶玉忙起身問道:“艾官他們三個去那裏了?”碧痕道:“剛出了大門,問他們去那裏,都嘀嘀咕咕說要去告訴別人提防什麼小人。這不,要到廚房去找柳家的呢。”襲人一聽,慌的推開碧痕就往外走。綺霰笑道:“怎麼他慌的那樣,敢是艾官幾個欠他的錢不成?”寶玉道:“你們在屋裏好生待著別出去,我一會回來有話給你們說。”說著急忙跟了出去。綺霰、秋紋、碧痕三個並不著意,進裏間玩牌。

寶玉出了院子,卻不見了襲人,因匆忙往廚房趕來。恰見柳家媳婦端著盆清水,一個婆子握著一把青菜剛從門裏出來,看見寶玉來了慌忙垂手在牆邊站好了,都笑道:“寶二爺來了,也沒人通告一聲。”寶玉笑著擺擺手,往廚房裏探頭。柳家媳婦笑道:“寶二爺想要什麼吃的就讓那些小丫頭來端了去,敢是要換新口味了,巴巴的躬自跑來一趟。”寶玉見廚房裏隻有幾個媳婦婆子忙作一團,並不見襲人四個,便道:“可曾看見襲人、艾官幾個來過?”柳家媳婦道:“倒不曾看見,艾官不是放出去了嗎,怎麼又來了?”寶玉跺腳皺眉道:“這回可惹火燒身了,又上那裏找去!”乃把艾官三個偷偷設法進園往怡紅院廝鬧的事說了一番,又道:“太太氣還未平,尚要查咎拿咱們的錯,再不把幾個留把柄的放出去,恐怕太太一個都不會饒的。你也知道太太已經發下狠了,前些時候鬧出多少事來。”因悄悄告訴柳家媳婦,叫他去把春燕等人叫到怡紅院等著。柳家媳婦因五兒前些日犯事被關起來過,又有錢槐家的來逼親,五兒嬌弱不禁聒噪氣的一病而亡,自己也悲慟多日,成日丟魂落魄的。【批語:五兒不得已補寫於此,稍嫌倉促】這會又聽寶玉如此說,忙放下手裏的菜去找春燕、佳蕙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