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湖畔,最後的遊牧
非虛構寫作
作者:丁燕
三季沙孜湖
第一次到達沙孜湖,是初秋。
清晨九點離開烏魯木齊,下午五點至榆樹溝。停了車,朝草坡奔去,站在高處深呼吸,肺部陡然擴張開,聞到泥土味、艾蒿味、花香味、驢糞味。蹲身細看,可辨出矮小的是鈴鐺草,一叢一叢的是針茅草,搖搖晃晃的是阿魏花(這種植物隻能野生,其下長出的就是著名的阿魏菇)。
看到柏油路邊散落著不少葵花籽,我不解。
朋友道:“是烏鴉叼開裝葵花籽的麻袋,落下的。”
“烏鴉怎麼知道裝的是葵花籽?”
“烏鴉賊(聰明)得很。”
我愕然,然後擔憂:“人怎麼辦?”
“人也不傻。一般是兩個人上路,一個人在前麵開車,另一個在後麵趕鳥。”
想到這幅人鳥對峙圖,不覺心生滑稽感。兩種生靈互不甘心,比賽著亮出智慧,為自己爭奪更大的生存空間。
到達榆樹溝,算是已進入托裏穀地。這片麵積一百多萬畝的開闊地帶,位於托裏縣西南,被巴爾魯克山和瑪依勒山所挾。穀地的最低處,有一片因雪水彙集而成的濕地,在春季或豐水年份,濕地中央會形成一汪湖泊:沙孜湖。環湖的沙孜草原,更是牧人心中的黃金天堂。
進入托裏縣城已是傍晚。縣城非常袖珍,圍繞著一個十字路口展開。無論是窄小街巷、低矮樓房還是稀疏人群,皆模糊成影,湮沒於異常濃烈的暮色中。夜晚入睡時,狗吠聲稠密,此起彼伏。那聲調被小巷放大,清晰異常,讓人不像睡在童話裏,而是在中國式的傳奇裏。
第二天去沙孜湖,發現路是沙石路,並不彎曲,卻相當逼仄,隻能容得下兩輛車側身而過。山坡微隆,弧度柔和,車速卻突然慢了下來:三隻駱駝,以慣常步伐行進,對我們熟視無睹。等這些龐然大物悠悠晃過,車才加油向前。碎石變大後,路麵異常顛簸,人在車裏,小腿發抖,臀部堅硬,上上下下,尖銳難忍,像座位上撒滿圖釘。顛簸了許久,仍未到達終點,我不禁有些後悔。實在顛得厲害,索性閉上眼睛,凝神定氣。車身突然不動時,睜開眼,視距裏出現了一汪湖。
這是真的——我已置身高點,能對沙孜湖一覽無餘。然而,我卻很難認為這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事物。恍惚中,隻覺淡淡的天光裏,有一團淡淡的夢。我不敢大聲喘氣,怕一用力,那夢就會驚醒。在那緩緩下降的草海中,確實,有個晶瑩奪目的金屬盤——沙孜湖。
這湖並不汪洋浩淼、豐沛滋潤,它單薄輕柔,像片樹葉,由幾縷色帶編織而成:先是青草的綠,裹著鹽堿的白,後是腐爛植物的薑黃,最後是青紫湖麵上,嵌著團團灰雲的倒影。
伊犁山穀的草黑綠,如青春血液;巴裏坤湖邊的草高過人頭,似中年汪洋;而沙孜湖的草,攪拌著鐵鏽紅、灰綠和枯黃,短小矮壯。草到了這裏,完全是種老態,如暗啞血管,在失去勁道的胸脯上延伸。從草灘走過,總不忍去踩那些未曾折腰的青草。草叢裏常飛起野雉、嘎嘎雞、百靈。
我朝湖邊走去,飛起的鳥群和靜止的馬群同時出現在視域中。在這個特殊時刻,鳥和馬,居然變得一模一樣,都是些棕褐色小圓點。這是因遠視而獲得的開闊,像一個人倒退了很多步,陡然看到了除自身之外的遼闊。
湖邊的味道與山坡不同,更濃稠腥膻,聞了還想再聞。環湖的山勢低緩,一座背後是另一座,形狀大同小異,但顏色卻越來越淡。小路被踩得發黑,車轍是兩縷泥黃印痕。湖邊的黑泥和白堿中,雜遝著一個個深陷的蹄印。牲畜敢走到湖邊喝水,但人卻不得不止步——在沼澤中下陷,可不好搭救。氈房駐紮在山腳和草原的接壤處,像幾顆白紐扣,發脹後鼓起來。
我朝一個單獨的氈房走去:門窄小,門簾卷起,門板天藍,畫著紅豔的花。門外挺著根木杆,裝著天線。側旁是間小平房,黃泥牆上刷了白灰,門前停放著摩托車。氈房對麵是石塊壘砌的牆,牆頂曬著牛糞餅。牆下是木板車,車把上曬著幾件衣衫。四個大塑料桶並列,裝滿清水。
從氈房門口向湖麵望去,彩色條紋全然不見,隻剩一條狹長的光帶。晴空是一匹碩大的藍布,將地、坡、湖緊緊罩住,緊得透不過一絲氣,隻有偶爾飄過的幾片薄雲,才將那匹藍布鉸開些細細的縫隙。風從缺口流進,從耳邊呼呼飛過,野鴨成群驚起,呱呱盤旋。
氈房的男主人騎馬而歸,四十來歲,戴著口罩,拽著韁繩,身後跟著二十幾匹馬。每一匹馬都各不相同:有的腦門有縷白毛,有的顏色棗紅加黑,有的跑起來心不在焉,有的隻顧盯旁邊小馬看。當馬群從我眼前跑過,我才明白,那男人為何要戴口罩——馬群挾著濃烈糞便味,能把人熏倒。
湖邊羊群,和平日所見不同:毛更白、更長。這種羊叫絨山羊,體積比普通綿羊小,羊角細。陽光下,絨山羊憨態可掬,像全身都長了銀鰭,而頸下的一縷,像白須。絨山羊是自然放養,羊絨的潔淨度很高,又因這裏是山地丘陵草原,冬季氣溫低,羊絨細度比別處高。這裏的絨運到內蒙古、河北,經過精加工,製成高檔羊絨衫。
暮色時分,無論草地、山巒、羊群和馬匹,都浸泡在紅黃色的濃酒中。太陽內黃外白,大地渾圓鼓凸,馬匹一個串一個,粘成一輛小火車,馳過氈房時,抖動的馬鬃上,炊煙飄蕩而過。當夕陽將最後一點銀光從葉尖收回,整個湖麵完全陷落進黝黑。
第二次到達沙孜湖,是隆冬。
我從烏魯木齊去和布克賽爾縣采訪,任務結束後,聽說離沙孜湖不遠,便執意前往。
到後才發現,湖麵一片雪白,刪繁就簡,遍索無跡,肅穆寒涼,和秋日所見全然不同。像孕婦誕下嬰孩後,便進入禪修,簡樸古拙。我暗自吃驚:縣城離沙孜湖那樣近,而兩個地方所呈現的狀態,又那樣迥異。我們對城市過於依賴,以為如果離開,便會墮落成野人;殊不知,荒原裏的自然,才和真理最接近。
此刻,前往冬窩子的遷徙已進入尾聲,湖邊牧道上撒滿羊、馬、駱駝的蹄印,浩蕩密麻。這條遷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個月。這是草原最艱苦的時刻:拖家帶口,長途奔波,住臨時氈房,應對險惡天氣,還要照顧畜群裏的老弱病殘。
在湖邊,那位正在轉場的牧人騎在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黃綠軍用棉大衣,麵頰黑紅,頭發粘黏,細長眼,身後約有三百隻羊。他一說話,口中就冒白汽。他用生硬漢語勸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點頭說“好好好”,話一出口,嘴邊也聚起一圈白汽。我和牧人揮手告別後,他抖動韁繩,雙腿一夾,胯下坐騎便開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動,像戰士般訓練有素。
我不斷朝雪野望去,感覺那無盡的白色滲透進我的皮膚。是的,都一樣。所有的牧人,所有的氈房,所有的冬季……都如我所目睹的這樣。是的,過去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就是這樣。
牧人凝視前方,他的目光是環形的,和馬匹羊群的線路契合。接著,時光也變成環形,一圈圈擴散。騎在馬上的牧人——他的動作,他的表情,他所掌控的畜群,他要走的道路,皆告訴我,對他來說,遷徙之路往複循環,從未改變。
第三次到達沙孜湖,是夏末。
從托裏縣城大郵局坐中巴車,一百五十五公裏,兩個多小時,便可到沙孜湖。
出發時,二十幾個座位稀稀拉拉,並未坐滿。我不敢和鄰座搭訕,從膚色能看出,他常年暴露於陽光下。他同樣詫異於我。他適性任情,心中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於言辭,像嬰孩,隻讓眼神直愣愣射過來。盯著我看久了,突然,爆出個多牙笑容。
中巴車駛過如音樂節拍般的電線杆陰影,加速跑了起來。通往湖區的柏油路已鋪好,像條綠色隧道,隨山勢起伏,高高低低。從車窗灌進來的風,裹著青草味,潮濕新鮮。這樣的空氣吸多了,令脈搏加快,唾液潮湧,身體透明。道路將草場劈成兩半,而銀光閃閃的鐵絲網,又將草場內部切成一塊塊長方形(人們隻為管理方便,全然不顧這裏是動物們走熟了的回家路)。
手扶拖拉機突突,車廂內堆著大捆幹草,或一根根刷著紅漆的龍骨(搭氈房所用)。大卡車的雙層車廂內裝著活羊,腦袋伸出柵欄,晶瑩的白點隨車體震顫。騎摩托車的男人裹著草綠棉大衣,豎起領子,戴著棉帽,轉彎的速度極快。他傲然馳過,空氣裏彌漫著尾氣(這味道在城裏讓人厭憎,在這裏,卻預示著某種改變)。
我止不住疑心:車果然朝草原駛去?但卻看不見草,或者,並沒有看到慣常所見的茂密青草。拐彎時,我努力探頭朝路兩旁望去:草比手掌還低,像顏料罐被踏破,黃綠粉末吹開,在泥土上薄薄地撒了一層,連棕褐色都遮不住。偶見一攤黑綠,正待驚喜,卻又懊喪:並非草長勢良好,而恰恰被雲影罩住。
在這裏,大地失去裝飾,裸出原色。一切都平攤著,像從深處浮上來。山坡上盤旋著無數條細長波浪,似膨脹的皺紋——是一圈圈羊蹄踩出的小道,一隻隻白羊,蠕蟲般吃草。車子轉彎時,羊兒們全都靜下來,凝立不動。這些小白點如此乖順,像馴服於某種巨大的陌生的力量。山坡並不陡峭,平緩低矮得幾近憨傻;但可怖的是,整個山坡,沒有一棵樹。沒有任何一種類型的樹——鬆樹、柏樹、白樺樹——長在這裏。這個山坡的上上下下,都是空的,或者,幾乎都是空的。山坡上的淺草和礫石,看上去,像野獸厚厚的皮。
我穿著襯衫和牛仔褲,被窗外的野風一吹,止不住瑟瑟發抖。從烏魯木齊出門時,我往旅行包裏塞了件外套,可包卻被放在了車廂底部。越接近湖區,風越凜冽,刀片般切進骨縫。繼鄰座對我直愣愣逼視大笑後,陌生感第二次襲來——我完全不懂草原的溫度、濕度、風速和習俗。如果我已後悔,便可坐著這輛車返回縣城,返回烏魯木齊,返回安全地帶。即便那樣,也不會遭人恥笑(我的行動,少有外人知曉)。
然而,我即刻搖頭:不。
這是我第三次到達沙孜湖。為了這次的到來,我已準備多時(搜索資訊、閱讀相關書籍、排除千難萬阻的瑣碎、騰出完整時間段),我不能讓自己剛進入起跑,就敗下陣來;同時,在此行之前,我已做出決定——要離開新疆。那麼現在,我的湖畔生活其實是處於倒計時狀態——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都是在未來時日,不能輕易獲得的。
窗外的景色不斷地重複自身,低緩的山丘層層疊疊。光一醒,整個天地,豁然開朗。青黛的山峰漸進為明黃,絳紫的峰頂閃出金光。天愈來愈亮,山頂的雲彩漸漸消散。當晨光徹底升起時,我再次見到沙孜湖——這隻大耳朵。
那水窪像大地的眼淚:既蘊藉充沛的生命,又凝固如塑膠,暗含張力。湖麵灰藍如羽,薄霧輕蕩,更添了朦朧感。湖畔綴著的馬和氈房,黑白相間,疏密有致。這個湖不像一汪真正的湖,而像湖的胚胎、湖的源頭。它的風格屬於國畫:簡潔、清淡、疏朗。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這個湖相遇時,整個人變得癡呆,像遭電擊,它像一幅高清畫麵,無限接近人眼的視界,並超越了人眼的局限,為觀者帶來穿越影像的酣暢淋漓。
現在,它依然持有這種魔力,讓我觀之不足。
沙孜湖的顏色並不是統一的某種色調,而是黃白藍的混合體。它素樸之極,有種繁華落盡的清爽。它根本不在意飽滿,隻安然素顏。這裏非常寂靜——隻要置身這個環境,幾分鍾後,那種在城市或鄉村都不存在的寂靜,便會強烈地滲入身體內部。
沙孜湖依賴降雨和融化的雪水彙聚而成,湖水麵積變化很大:春天湖麵迅速膨脹,肆意汪洋(據說這裏曾浩淼豐沛,現在水麵已萎縮許多);初夏,溫度升高,湖麵的漣漪一圈圈縮小;盛夏,湖水變得渾濁,像匍匐在地平線之下。一般情況,湖水可維持到來年春天,但在特別幹旱的年份,秋季湖麵會變成一團橢圓水窪,直徑不超過百米,有時,還會變成大泥塘。牧人深諳沙孜湖習性,即便在最幹旱的秋季,湖濱周圍幾公裏內,都沒有氈房駐紮,以防平坦之地,一夜間變成大湖。
向湖邊走去時,風撲麵而來,裹挾著自然界最蠻荒的原質,不是絲絲縷縷、飄飄渺渺,而像一堵厚實的牆,擋在鼻孔前。這味道混雜著青草的汁液、牛羊的糞便、淤泥、腐爛的浮遊生物、發酵的浮萍,其濃度高到幾乎要導致某種嗅覺上的中毒。環湖地帶密布蹄印,雜亂無章。這些印子經太陽暴曬,三四天後會變得堅硬無比,表皮浮出砂糖般的堿。
我試圖順著蹄印靠近水邊,但沒走幾步,腳底便被淤泥黏住。眺望湖心,感覺那裏有個磁場,神秘吊詭,不覺自動止步,望著成群的野鴨興歎。這個高原湖泊離縣城太遠,從沒有專家來此進行調研;又因湖水與沼澤相連,人很難靠近,因此,“沙孜湖裏究竟有沒有魚蝦”,至今還是個謎。
家庭氈房
四個輪子的小汽車來到沙孜湖,從兩座氈房間忽悠繞過,噴出突突尾氣後,古怪的味道長久地黏在草尖上不散。大卡車到達此地時,車廂還空著,鐵柵欄圍起長方形的小監獄,兩層疊加,闊大臀部在車頭的牽引下,在無路的草原上起伏突圍,呼哧聲連續不斷,震得雲層顫抖。羊群佇立圈中,耳朵神經質地抽搐著,極有興致地看那個大家夥遠去,卻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被會擄進去,走上不歸路。
湖邊草坡,凸起一座座白蘑菇般的氈房。在遊客眼中,這些氈房大同小異,事實上,它們的形製複雜不一,各有功用:父母和孩子居住的氈房為“大房子”,兒女婚後單過的氈房為“小房子”;另有一種,則屬牧民自發紮建,不為居住,隻為營業(但也不是某個單位或組織搭建的),稱為“家庭氈房”。
一條河流蜿蜒向前,河水清淺,岸邊水草團團漂浮,鵝黃淡綠,窄處堆起兩攤幹硬的泥巴,助人一步即可跨越。步行二十米,可達“未名泉”:泉水直徑一米,周圍砌起紅磚,外部均勻塗抹水泥。我第一次到達時,這裏還隻是個泉眼。
泉邊十米處,是米哈爾古麗家的家庭氈房。
紅邊框眼鏡和草原很不搭調,戴著它的女主人完全不像牧民(幾乎可以確定,她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一米七,微胖,袖子捋起,手背上泛著油光,操熟練漢語。
和她攀談是件愉快的事:漢語像條河流,在我們之間流淌,甚至能聽到溪水拍打岸邊發出的啪啪聲。我很快得知,自師範學校畢業後,米哈爾古麗一直在縣城當老師,丈夫哈納特是庫甫鄉沙孜村的村民,平常在縣城做點小生意。這個暑假,在女主人的建議下,一家人六月一日便上了山,在未名泉旁紮起兩座氈房,一座自住,一座招待客人(也就是“家庭氈房”)。
米哈爾古麗拿自己打趣,說起剛到山上的趣事:她拿著望遠鏡,看到對麵山坡有個蘑菇有洗臉盆那麼大,便奮力爬過兩座山頭,暗歎自己交了好運。等兩腿發抖,脊背汗濕,喘著粗氣走近一看——是個破塑料壺,在陽光下閃光。
她由此知曉了一件事:自己並非真正了解草原。
但她並不因此就要下山。不!自放假攜全家上山,她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堅持到八月二十日,到天冷後再下山。換言之,一定要把“家庭氈房”的生意撐下去。
我在沙孜湖邊漫遊,跨過小溪或走過小路,進入某個隨意遇到的人家,總感覺和這些景物及人,有種距離感:景物是晦澀的,而人的動作有著一種神秘和神聖的意味。我們無法用語言交流,隻能感受到某種粗糙而直率的好感,但卻無法進入更細致的內裏。
某個時刻,我突然感到:也許我不該來這裏。
我的出現像是某種入侵——我的紫色格子襯衫有兩根古怪的飄帶,牛仔褲裹緊大腿,棕褐色登山鞋底部厚實,這種裝束適合郊遊,但在草原就顯得太招搖,太花哨。我同時發現,我太白了,我的白讓我和本地人完全不同。他們盯著我看,猜不出我的年齡。他們的眼神,讓我感覺異常孤單。
我異常尷尬:找不到廁所。走到一個大石頭堆的背後,並沒有預想的簡陋措施:挖了坑,搭了木板。隻是一片被遮掩的草地。蹲在石堆旁,底部全是風。將紙塞入石頭縫隙裏(已有人這樣做了)。
米哈爾古麗讓我興奮,她裹挾著某種我熟悉的都市氣息,同時,她那流利的漢語,不僅讓我得以看清她的麵貌,甚至能體察她內心火山翻滾的岩漿。而這個縣城女教師,同樣以“他鄉遇故知”的親切,即刻和我熟絡起來,並盛邀我進入她的“家庭氈房”。
這座以待客為目的的氈房,空間寬大,炕上鋪著絢麗的花氈,堆著幹淨的被褥。這樣的氈房,一次可待客四十人(即:這個大炕橫七豎八塞滿,可躺四十人);而主人自住的氈房,空間縮小了一半,氈子更舊,但炕上鋪的,和“家庭氈房”一樣講究:先是一層木板,再是氈子,最後是黑紅格地毯。
在這個自住氈房內,不僅有米哈爾古麗和哈納特夫妻,還有穿白罩衫、黑運動褲、白色拉帶涼鞋的女兒卡迪亞(四歲),以及請來幫忙的姑姑和姑父;炕上躺著個穿棉襖棉褲,光著腳丫的嬰兒,是米哈爾古麗妹妹的兒子;小女兒卡迪亞身旁坐著的女孩,穿粉色拉鏈毛衣,黃頭發,七八歲模樣,是那個嬰兒的姐姐。
這麼多人擁擠在這個空間,都瞪大眼睛,讓我眼花繚亂,喘不過氣。每一個人都是各種特性、物質和精神的積聚,都攜帶著我不熟悉的小宇宙,都無法用我前半生積累的知識和經驗解釋,於是,我變得特別軟弱,甚至,在這種大家共同組成的滾燙注目裏,我身體裏的某些部位,已發生變形。
氈房內雖擁擠,卻充滿活力。正中鐵皮爐子炭火正旺,雙耳黑色大鐵鍋內是指節大的羊油,嘶嘶作響;炕上小桌,姑姑跪在一塊艾得萊斯綢(新疆常見的一種彩色綢子)縫製的墊子上,切羊雜碎給自家人吃;男主人在切羊肉,準備串成烤肉給客人吃。女主人抱起剛睡醒的嬰兒拍打,鼻腔中發出呢喃,又騰出隻胳膊,不時揮動鍋鏟,翻炒羊油;男主人提著羊頭和噴燈走出去(羊頭是客人的主菜,要收拾得格外幹淨),兩個女孩則下了炕,提起水桶,到泉邊打水。
是草原讓米哈爾古麗認識到牛糞的重要性:做飯取暖全靠它。這家人絞盡腦汁,四處尋找牛糞。對牛糞的渴望已深入骨髓,讓米哈爾古麗做夢都在撿牛糞。可等她早起,梳洗完畢,出了氈房才發現,即便是那些偏遠處的犄角旮旯,也早被別家主婦洗劫了好幾遍,哪裏能等到她來!
無奈,她隻好花錢買:一堆長、寬、高各一米的牛糞標價一百元(以前一堆牛糞的價格是三十至五十元)!可再貴,也得買。米哈爾古麗咬著牙,買來兩車,四百元,二十天後全部燒完;然後,再買……
除牛糞堆價格的漲跌會直接影響家庭氈房的收益外,氈房的定價也尤為重要:太高沒人來,太低沒賺頭。要定得客人心服口服,來了一次還想來第二次。於是,價格這樣出籠:白天三百,晚上五百(不包括買羊錢,一隻羊六百,由客人負擔費用,但氈房可負責宰殺、洗淨、煮、炒、烤)。
通過這個價目表可靈活換算:若客人是早晨來,晚上走,吃一隻羊,總價為九百;若住一晚,吃一隻羊,價格為一千一百。聽起來不算低,但米哈爾古麗說,大頭都用來買羊。成批買羊一隻可降到五百五十元,但客人大多零星而來,隻能一隻一隻買,想在羊身上省錢,難!活羊的固定價格令家庭氈房的收費標準居高不下,可如果太低,也就沒賺頭。
但這不是全部。
我發現,對家庭氈房來說,賺的不僅僅是現金——幫客人宰羊,可留下羊皮、羊內髒、羊尾巴等,這也是一筆收入。以前,一隻羊尾巴賣五元,現在則賣三十五元。將五個羊尾巴切碎,煉出的油可裝滿二點五公斤的雪碧瓶;油渣還可蒸包子、炒菜。這些小實惠如潤滑劑,能讓一年皺巴巴的生計變得順暢起來。
雖然氈房的價格可以量化,但接待客人的麻煩卻無法計算——不同的客人會提不同的要求,哪怕最嚴苛的要求,主人也要盡量滿足。
米哈爾古麗說:“前天來的客人說好二十五人,來了後我一算,整整四十人!我說要多加一百元,領導點頭答應了,還把帶來的女人往前一推,說讓她來幫忙,可她什麼都不幹,隻顧用紙擦鞋上的泥。領導說要吃兩隻羊,一隻煮一隻烤,還要做六個涼菜六個熱菜。我把煤氣灶搬到外麵炒菜,用大土灶煮肉,用鐵皮爐燒水泡茶。四十個人,就是泡茶都能忙死人:有人要喝奶茶,有人要喝清茶,有人要喝駱駝奶,有人的茶裏要放鹽,有人的不放。我們全家從早忙到晚,腿都跑細了。實在忙不過來,就去周圍氈房找人來幫忙,一天五十元。水不夠,讓兩個女孩子輪流去泉邊提。”
白天還好過,晚上最難熬。“晚上客人不睡覺,拚命喝酒,喝完就大喊,上清茶,上奶茶。我們在旁邊氈房,根本不敢睡,聽到喊聲,馬上起身,燒好茶,提過去。又趕上半夜下雨,他們喊冷,我們把爐子裏的火也架了起來。有人在地毯上吐了,我用洗潔精洗,清水衝,又忙活了一陣。可臨上車,領導硬是不給那答應好的一百元,頭一扭,人就呼啦啦上了車,一轉方向盤,全走了。”
對草原上的哈薩克族人來說,食言是一種羞辱。當這些儀表堂堂的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幹了這件事後,令女教師半天沒緩過神來。她累得筋疲力盡,而這種累,不僅來自身體,還有精神上的困惑。
走出氈房,隻見一隻剛剛宰殺的羊被卸開,分成幾大塊,堆在攤開的羊皮上。草原上的羊多運動,故而瘦肉更多,連帶著一些肥,吃起來不膩。鮮肉的顏色介於粉紅和絳紅之間,而我在超市裏看到的肉,因冷凍過久,顏色棕黑。男主人仔細察看肉塊,再放入大鋼精鍋,準備在灶上煮。
我很少看到如此鮮亮的生肉,它們堆在羊皮上,而羊皮又攤開在草地上。目睹這一切,並不讓我反胃,相反,還有種異常的興奮感。那個坐在小木凳上擺弄肉塊的男主人,兩手沾滿鮮血,那些血似乎已滲透進手的肌膚,讓那裏顯得格外稚嫩。而那個臉龐棕黑的男人,濃密的頭發被風吹起,濃眉細眼,微笑時,甚為英俊。他同樣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根本沒有感覺自己處在宰殺現場,而隻沉浸於日常勞作中。
一切都如此坦然、必然、安然。
客人們的要求千奇百怪,但有一樣是固定的:在清燉羊肉端上桌時,羊頭要對著最重要的客人。故而收拾羊頭,幾乎是每一撥客人到來後,男主人必須要幹的事。
我在家鄉時,見到父親收拾羊頭時,是用燒紅的烙鐵把毛燙掉,耳朵附近,則將燒紅的鐵鉤伸進去。這種法子,毛燒得幹淨,但速度太慢。男主人拎出了一個汽油噴燈:圓柱狀容器內裝著燃料,連綴著一個噴火口,通過壓閥來控製火勢。拇指一按,一股火焰呼呼射出,羊頭上的毛陡然被燒焦,那個焦黑的腦袋,便斜斜地靠在石塊上。
這種焚燒是現代方式,而羊頭的重要性則延續著古老的傳統。
我盯視那個已燒成的羊頭:還是羊頭的形狀和輪廓,但全然焦黑。依舊能看到羊眼處兩縷乳白,鼻孔洞黑,嘴巴緊閉。羊角短而彎曲,在陽光下反射著光。羊的鼻梁和前額,因毛發濃厚,而顯得疙裏疙瘩,不似下巴那麼光滑。整個羊頭不再是一個動物的器官,而獲得了某種威嚴和肅穆,似乎那看不到眼皮、沒了睫毛的眼睛裏,蘊藉著兩股可怕的X光。
這種變化是驚詫的:隻需幾分鍾,整個羊頭就漆黑,成為祭祀時的必要物件。它似乎為神聖而設,而非被金錢驅使。而在家庭氈房的餐桌上,它正是被金錢預訂下來的某種象征品。
來到草原氈房的人,似乎同時購買了某種鄭重的禮儀(羊頭如何在遊牧社會逐漸變得重要,對大多數生長在定居社會裏的客人來說,是個無需了解的謎),他們來到草原,租住家庭氈房,似乎不僅購買了這一天的青草和微風,還需要被這片大地所形成的特殊文化洗禮。
我曾接受過從羊頭上割下的耳朵,很脆,很有嚼頭。吃耳朵預示著要聽話。而羊臉頰兩側的肉,體積很小,非常美味,被刀削下後,放在盤中,遞給最重要的客人——那個人便格外有臉麵。
隨著客人到來的,還有各種新信息。各種關於城裏人的信息,從客人的嘴裏,或他們的行為中,泄露出來。城裏的情形似乎一塌糊塗:道路擁塞,人情淡薄,塵土飛揚,匱乏禮儀。於是……這些客人,就來到了草原?顯然,相對於城市,草原是個更封閉的環境,雖然它的地貌是以開放的方式呈現。草原世界有著自己的內部循環,和外部世界的交集,遠不如城市那樣廣泛而深刻,變化也不那麼激烈。
在城市,鄰居之間很疏離;到了草原,米哈爾古麗重新認識到這個詞的內涵。
剛上山後,這家人紮好氈房,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然而,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鄰居(也是丈夫的遠房堂哥)的窺視之中。
“家庭氈房”紮好後,一連四天,都沒有客人來。鄰居堂哥騎馬跑來嘲笑她:“弟媳婦啊弟媳婦,你家這麼大的空房子,真是漂亮啊。”她氣得半天說不出話。
隨著盛夏的到來,在未名泉旁,也有別的人紮建起營業性的家庭氈房。鄰居堂哥又騎馬跑來:“弟媳婦啊弟媳婦,人家的房子來了,你們的房子不行啦。”
又過了數日,堂哥騎馬跑來:“哎呦,你們家可真行,都接待了二十五撥客人啦。”米哈爾古麗差點暈倒:她每日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有細數接待了多少撥客人,可鄰居每天都眺望她家的氈房,記錄下煙囪冒煙的次數。
又有一次,看見炊煙升起,鄰居堂哥忍了又忍,沒有騎馬過來,而改成打電話:“弟媳婦啊弟媳婦,你們是不是又在烤沒有結婚的羊娃子?”
當“家庭氈房”從草地上冒出,鄰居們的眼神變得格外銳利。以待客為傳統,視買賣為恥辱的遊牧民族,麵對這個新事物,忐忑不安。傳統的、世代相承的穩定結構,被家庭氈房撬了個縫,變得鬆動起來。所以,家庭氈房並不像它顯現的那麼簡單:它的一舉一動,皆在鄰居和傳統的灼灼注目中。
看到米哈爾古麗家的生意不錯,有人眼饞,來到此地和她搶客戶。可女教師早已打聽清楚政策——在冬窩子,每戶人家紮氈房的地點有具體規定,但在夏窩子,卻沒有這樣的規定,也就是誰的氈房紮得早,那地方就歸誰。米哈爾古麗家來得早,占了離泉水近的最佳位置。
聽到有幾個男村民說她是縣城人,讓她把氈房搬走時,她一掀門簾,把袖子捋起,手指愣愣地戳過去:“我男人就是這個村的,我看誰敢動我的房子!”
女教師何以嫁給牧民?我不禁再次盯視哈納特。這個男人個子不高,眼睛小而黑,加上胡須下緊閉的雙唇,給人緊張、沉默寡言、難以捉摸的印象。他細腰寬肩,麵無表情,在氈房裏走來走去時,腳步異常堅定。他有獨屬於他的魅力。
於是,那幾個男人便在旁邊紮起了氈房。顯然,這是場丟人現眼的鬧劇——他們個個都是懶骨頭!沒有煤氣灶,隻修了個土灶;也不提泉水,就用鹹井水燒茶,茶味泛苦;隻用一瓢水,就把整個羊肚子晃一遍,裏麵還有綠色;根本沒有規劃:客人多來幾個,就忙得顛三倒四。
米哈爾古麗說:“搞接待麼,還得女人幹。女人耐心、細心。”
她家氈房不僅人多,且分工明確:女主人負責倒茶,招呼客人;姑姑炒菜;男主人和姑父收拾羊;兩個女孩子提泉水。有的客人吃不慣羊肉,想要吃麵條,咋辦?要提前準備好掛麵之類的東西。可對麵那幾個大老爺們,哪能想得這麼周全?他們白天忙著應付客人,晚上還要打掃衛生,連續幾天睡不好覺,做飯的大師傅生了氣,自己走下了山。
之後,那座房子的煙囪便再也沒冒煙。
剛上山,四歲的卡迪亞萬般不習慣,說周圍沒人玩,還是回城裏的樓房去住吧。住了幾天,她的饞癮犯了,強烈要求吃肉。
米哈爾古麗一攤手:“我們沒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