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旅行者的美德(1 / 2)

荷蘭的作家賽斯·諾特博姆(CeesNooteboom)在《西班牙星光之路》中談到他旅行在西班牙與葡萄牙交界處一小鎮時,偶然聽到服務生提起“蜥蜴”一詞,立刻警覺了起來,連忙向老板打聽。獲知他們果然有賣蜥蜴餐,而且還不是小鬣蜥蜴。他馬上要了一客來品嚐,且在該書立了一個小節,題目就叫“蜥蜴晚餐”。

此君乃歐洲文學獎得主、荷蘭康士坦丁文學終身成就獎得主。此舉則顯示了他作為一名傑出旅行文學家所具有的敏感。

旅行者,需要許多條件。條件之一,就是須有一副好脾胃。

常見旅人出門,腸胃便患起思鄉病,須得到處找家鄉味或與家鄉相似的餐飲來吃,否則腸胃就要拉警報、搞暴動。某些人縱使不如此,對於平日不經見、不常吃的東西,大抵也盡量避著。

非萬不得已,不肯嚐試。偶或試之,亦總是攢眉、捏鼻、咂舌、縮肩地淺嚐輕啜便罷。如吞毒藥,如上刀山,臨險履冰,不勝痛苦之狀。又或者,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反正人生至此,說不得,隻好吃它一番。但卻是暫求果腹,不能消受其滋味也。如此旅行,雖然一路或許飽飫了眼福,可實在是痛苦,等於受罪。

偏偏異鄉之惱人處,就是奇奇怪怪的吃食特別多。如元朝方旅行者的美德回的詩說:“秀州城外鴨餛飩。”這鴨餛飩,是沒孵成的卵。因已有雛鴨在裏麵,將之取出鑷去細毛,洗淨烹煮而成,味極美。據朱彝尊《鴛鴦湖棹歌》說:“鴨餛飩小漉微鹽,雪後壚頭酒價廉”,知此物乃某些地方一般居民常食的小吃,但我估計現今就有許多人未必敢嚐試。推而廣之,各地醃、醬、鹵、漬、泡、浸、腐、臭的各色名物,奇形怪味,亦輒令人不敢向邇,且要暗自詫怪:

為何這些地方竟有這些人,偏要來逐臭嗜痂?而又自怨自艾:為啥子要到這種鬼地方來活受罪,吃這種難吃惡心的鬼東西?

對了,就是惡心。旅人常患的,其實不是腸胃病,而是心病。心中嫌厭那些異鄉怪味,也疑慮著那些沒吃過的物事,且疑、且懼、且驚、且厭。於是看著難受,吃著可怕,喉頭一緊,胃一抽搐,可能就立刻哇吐了出來。縱或終於勉強沒吐,惡心作嘔之感,也仍然要盤縈在心頭。

況且還有不少人心中別有一把戒尺,或禁止自己吃葷,或禁止自己吃腥,或不吃魚,或不吃芥,或兩隻腳的不準自己吃,或會飛的也不能吃。種種戒律,在心上懸著刀尺,那就更無緣享受旅途中的美味了。

就算對飲食沒有禁忌,不至於堅壁清野,峻斥一切;大多數人也隻是逆來順受型的,不會專心致意去“發現”異饌。要把異鄉那些我們原本不知道有而且還能吃的東西找出來,需要有發現者的眼光和機緣好運氣。要對這件事抱持著高度的敏感,以及亟欲一嚐、冒險探尋味蕾之神秘的心情。這種眼光和興致,與老饕並不相同,但卻是一名優秀或稱職的旅人所應當具備的條件。

要知道,一地水土一方人。每個地方的飲食,必與該地之地氣、風土、人情、世態相符應。不能親近該地的飲食,實際上就絕不能親近那個地方那個社會,更不能懂它理解它。那個地方越特別的飲食,越能顯示那個地方的氣質。

就像諾特博姆“發現”了那個小鎮餐廳有蜥蜴可吃,而這尾蜥蜴,伴在一盤碎番茄中,配上百裏香、迷迭香,那不就是西班牙的氣質嗎?諾特博姆形容西班牙是“混亂的、粗野的、自我中心的、殘酷的。行過之處,永無止境的驚歎”。這種氣質,鬥牛,或西班牙舞娘的舞蹈,或許都足以顯示,但都不夠;隻有那一股迷迭香混雜著蜥蜴肉味刺竄入腦時,你才能懂得什麼叫作西班牙。無怪乎他要刻意記述這一餐了。

我們每想起一個地方,總會想起那裏某一種或某幾種吃食,想起某一餐,道理即是如此。食物的氣味,用餐時的氣氛,店家的風情,一同用餐者的神態、聲語,整體激擾著我們的神經,在腦子裏浮漾出一幅特異的地圖,標示著那一個無可替代的地點。

像池田利子文《吃定意大利》就選了四十二事,寫成“挑逗味蕾的美食地圖”。蘇珊·羅德蘇格·韓特《二○年代:頹廢的巴黎盛宴》則借當時文人聚會飲宴、食譜及其故事背景來勾勒那個時代。旅行者,不論是空間的旅行,抑或進入時光隧道,都須對沿途所見食物食事,像風景名勝一般感興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