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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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海芹

九誌剛去看過那個新送來的嬰兒,現在天色已暗,有烏墨的雲像破棉絮一般地壓過來,可能是要下雨,誰知道呢?

可是,那個嬰兒長什麼樣,九誌發現自己想不清楚了。裹在小棉被裏,一團粉肉,像是剝了皮的小耗子,可是眉眼呢?全沒印象了。

九誌之所以跑去看那個小嬰兒,是因為保姨的一句話,當時很多孩子都圍著保姨,保姨就有些不耐煩了,說,看什麼看,你們來時也是這個小樣子。

九誌當時正和小苦瓜在院角扒螞蟻窩。原本是九誌發現有一彎彎曲曲排列成隊的螞蟻,為了生計正在碌碌勞作搬運食物,於是便喊了小苦瓜來看。誰知小苦瓜抄起一根木棍對著那條細細的黑線就是一陣亂戳,這還不過癮,順藤摸瓜直搗螞蟻的老巢。被他一折騰,那螞蟻窩就像打翻的墨盒,細黑的螞蟻便如四濺的墨汁,驚慌失措四處逃竄。

那一刻,九誌很後悔喊了小苦瓜,原本也知道小苦瓜不會安生來看螞蟻搬家,小苦瓜坐不住站不住手也閑不住,他來隻會是這個結果。好在,沒容九誌太過自責,那邊保姨的聲音就傳來了,看什麼看,你們來時也是這個小樣子。

九誌大概是最後一個看到那個嬰兒的,因為就連小苦瓜都聞聲第一時間跑去湊熱鬧了。九誌看著保姨抱著嬰兒上了二樓,那裏有一個大育嬰室,嬰兒們都在那裏,孩子們抬頭看保姨上了樓也四散開去。保姨不是第一次抱嬰兒回來了,抱回來的嬰兒有的很快就被人領養走了,有的也會留下來,就像九誌,還有小苦瓜,一直留到他們現在這麼大。所以,有嬰兒被抱回來,大家也就是好奇那麼一時半會兒,很快就四散了。

但是,九誌想去仔細看一看那個嬰兒,自己剛來時真是這個樣子嗎?或者,為什麼,那個嬰兒會和自己一樣也來到這裏?

育嬰室沒有人,九誌推開門,裏麵有嬰兒嚶嚶哭聲,聲音不大,斷斷續續,九誌知道,可能是拉了或者餓了,但是,不到時間,是不會有人來的,這些嬰兒們別看混沌未開,卻也懂,那哭聲也是抑製而細微的。

靠窗的那個小床原本空著,有一個可愛的女嬰,前天被人領養走了。那個女嬰據說是被丟在院門口,一晚上沒哭沒鬧,一大早看門的衛爺爺一推門,那個女嬰傳來兩聲咯咯笑,脆朗朗的,衛爺爺低了頭才發現是個粉撲撲的孩子,這才抱了進來。保姨帶去醫院檢查了一遍,沒有任何毛病,保姨歎了一聲,作孽。沒過幾天,那個女嬰就被一對夫婦抱走了。然後,又沒過幾天,這個原來空著的床又來了這個小嬰兒。

九誌站在床前呆愣了片刻,突然伸了手去摸裹著嬰兒的包被,摸了半天,才恍然,噢,也是個女娃。然後,九誌又去摸嬰兒的小腳丫。九誌的舉動並沒有驚動女嬰,她熟睡著,臉上很舒展,她太小,不知道她的前生今世,更不可能預測自己的將來。不要說她了,九誌都七歲了,他的將來是什麼,他都是糊塗的。

保姨總說,你好好上學,好好讀書,齊家也不會虧待你,讀書才能讀出個好將來。

那時,九誌就站在牆角,看著保姨整理別人捐贈的衣物,旁邊是玲姐手腳勤快地在幫忙。

玲姐十七了,大九誌整整十歲,也在讀書。她是好運的,有人家領養了她,原本對她挺好,但是後來那家又添了一個孩子,到底領養的抵不過親生的,人家對她也還好,隻是這好是隔了一層的,如紗罩,朦朦朧朧不貼肉貼心。她漸漸懂了,也不癡纏,也不埋怨,隻是時不時回院裏待上個一天半天的,不等保姨催她,也不等那家來喊她,她也自覺回去。回院的次數多了,那家人也不便當她的麵多說什麼,私底下的話她也是聽進半耳朵的,人家說,當初領養她時都六七歲了,大了記事了,現在養不家了。

九誌想,自己也七歲了,大了記事了,也養不家了。所以齊家隻助養卻遲遲不肯領養他。這助養和領養是有本質區別的,助養隻是供他上學,每周末帶他回家住兩天。說到底他還是他,齊家還是齊家。

保姨說,這有什麼不好,隻要他們肯資助你上學,這是頂重要的,你這麼大了,也難融進去,與其別別扭扭地處著,不如就在院裏待著,比起別人,你可是強呢。

九誌也不是不明白,院裏長大的孩子,總是比同齡孩子知事早。心裏也感激保姨,保姨一碗水端平,每個孩子她都想給他們爭個好出路好未來,可是殘著的呆著的多了,你就是想替這些孩子爭,也是沒這個能力和可能。保姨也就把心思放在九誌這些孩子身上,九誌們的過去,保姨總是用兩個字概括了——作孽。保姨不多說,九誌也不多問,沒有的注定生下來就失去了,何必追問。

保姨為九誌爭取的這家姓齊,齊家女主人原想領養一個女嬰,偏那一段時間院裏沒有合適的,保姨就勸,你還年輕,又不是生不了,先助養一個孩子,說不定會為你們引來一個自己的孩子,這倒不是迷信,來我們這裏助養的兩口子後來又懷上孩子的可不少。

齊家女主人猶豫,大概就是覺得助養花了錢還不見得跟自己親。保姨就說,這養孩子就如養小貓小狗,養時間久了,都是有感情的。助養能花幾個錢呢,你們又是不缺錢的,每周你們帶帶孩子,享享一家三口之樂,別人看了也是讚你們的心腸好,再說你們助養他,他出息了也是惦著你們的好。保姨見男主人有些心動,就又推一把力,說,我們這裏有個孩子,健健康康,安安靜靜,在學前班裏學習都是好的,可招人疼,就看你們願不願意。

女主人順著保姨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天九誌就站在院裏的花壇邊,不知道為什麼,九誌在女主人看過來時,也抬了頭,和女主人目光撞個正著。女主人麵無表情,九誌卻目光一抖,低下了頭。女主人還想說什麼,卻被男主人擋住了,男主人說,行,就是他吧。

保姨沒有說謊,比起院裏其他的孩子,九誌是健康的,隻有脫了鞋才會發覺他的左腳是沒有大拇指的,那半個腳掌也深深地凹了進去。

男主人是周五下午五六點的光景開了車來接九誌的。九誌猶疑著不上車。保姨上前拉了一把九誌,說,齊叔叔來接你,你趕緊去啊。

九誌被動地走了兩步,想回頭,心裏一挺,硬生生地坐進了男主人的車裏。汽車開出院門時,九誌知道保姨隔著車窗在揮手,也知道小苦瓜就站在院角吸著鼻涕在遠遠地看著他,但是他沒有回頭。

小苦瓜至今沒人領養,也沒人助養,他的胳膊一長一短,這在院裏不算個事,可是伸到外人麵前卻也是觸目驚心的。記得有人來捐衣物,小苦瓜興奮,跑上前要幫人家提東西,胳膊伸出來時著實讓來人吃了一驚。來人受了驚嚇,卻還得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半離不離地和小苦瓜把衣物拿進院裏大堂廳。這樣的距離小苦瓜是無知覺的,他不覺得自己殘缺,他本來就什麼都不缺。

小苦瓜說,九誌好好的,我也好好的,為什麼我就沒有家?

保姨聽了就扭過頭去,剝了一顆葡萄塞到小苦瓜的嘴裏,一嘴甜的小苦瓜立馬忘了剛才自己為什麼糾結,有了吃的小苦瓜就是快樂的小苦瓜。這真讓九誌羨慕。

坐在車上的九誌渾身都是僵硬的,他坐在後麵,一步不錯眼地盯著前方,心裏想著該怎樣回答男主人的提問,這樣家庭裏的人總是對他會好奇一些才是的吧。九誌真擔心男主人會問一些他不想回答的問題,更擔心男主人一旦問了,如果自己不說該是多麼的造次和不應該,怕是到時男主人要生氣的吧。但是,一路上,男主人隻說了一句話,九誌,坐好了,咱回家了。

九誌就想,家?家是什麼樣呢?咱們回家,聽著也是滿心的親切,可是,沒來由的,九誌就想衝下車跑回院裏。但是,九誌沒有這樣做,他懂得克製。

這一路男主人再沒多話,隻是按了音樂播放。感謝這音樂,沒有言聲也沒人唱歌的音樂,靜靜在車裏流淌,那流水般的聲音像一把長長的小掃帚,緩緩清掃著車內的生分和尷尬。

隨男主人回了家,家是溫馨的,雖然看出女主人並不是很想助養一個孩子,但卻也精心為他收拾了一個小房間,九誌站在他的房間外滿心的惶恐和滿身的不自在。

女主人看在眼裏,便站在飯廳裏喊,九誌,先吃飯吧。

這句話說處輕柔,像水澆著九誌,九誌

人有了一些活泛,他看了一眼男主人,男主人徑自走向飯桌,說,噢,還有紅燒肉呢,九誌,你最愛吃的。

九誌心裏熱了一下,人剛準備坐下,卻又聽女主人說,去去,洗了手再說。話是對了男主人說的,卻也驚了九誌,九誌趕緊抬起剛沾了座位的半個屁股,惶惶地站著。洗手間裏傳來嘩嘩流水聲,九誌突然有想小便的衝動,可是,忍著,必須忍著。但是,突然,褲檔傳來一股溫熱,九誌心裏一驚,大腿內側一用力,那溫熱不待四散就被生生憋了回去。

九誌,來吧,洗個手。男主人在洗手間裏喊。九誌逃也似的進了洗手間,慌亂地擰水龍頭卻不得要領。男主人一回頭,說,把手放在水龍頭下就可以了,感應的。九誌腦子還是木的,手卻已伸在了水龍頭下,嘩啦啦暢快的流水聲一響,九誌突然感覺後背也開了水龍頭似的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刺辣辣的難受。

那頓飯吃的什麼九誌已經想不起來了,總之滿眼花花綠綠的顏色,嚼在嘴裏卻不知道什麼滋味,女主人總是說吃啊,九誌,吃啊。女人主拿了一副公筷,時不時往九誌碗裏夾一些菜,再替九誌盛湯時,男主人就說話了,你讓他自己慢慢吃吧,這樣反倒是讓他不自在。

女主人猶豫了一下,卻問,不自在嗎九誌,不自在嗎?當自己家好了,這也是你的家。

女主人問時也並非全無方向的,她看著九誌,九誌趕緊搖頭,然後埋下頭去吃飯。女主人就笑了,把湯放在了九誌麵前。

這碗湯溫溫地冒著熱氣,九誌知道自己已經飽了,可是撇下這湯卻不合適,這是女主人盛的,裏麵還有香菇和雞塊,噢,是一個雞胗呢,在院裏哪兒會有這樣好吃的東西,即使有,也不可能一整個的供你九誌享用。九誌端起湯碗埋頭喝光吃盡那一碗的肉和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