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乙_青年作家,代表作有《 鳥,看見我了》、《下麵,我該幹些什麼》等

我在煤炭公司的木靠椅上坐了很久,我讓風從西服寬大的袖口和領口鑽了進去。後來我還在這艱難的環境裏,蜷縮著睡了很久。我13 歲,或者14

歲,還要活67年或者66年。

1.奶奶從廁所顫巍巍走出來,上水泥台階時兩手扶膝,用了很大勁。快晃到家時,開始嗯、嗯、嗯地呻吟起來。我搬開凳子,背對著她,繼續做作業,聽到她說:“又屙了好多血。”然後她走進裏屋的黑洞,徒勞地哼叫一陣,閉了嘴,睡著了。

2.對麵是糧食局宿舍的背牆,黃磚頭,二層樓,玻璃窗上貼滿報紙。隻有一間懸掛著粉紅色的窗簾,在我第一次看到它拉上後,就永遠拉上了。那是雙男人的手,一抖,一扯,夜空裏發出嘩嘩的聲音,一個新娘脫上衣的景象倏忽不見。我什麼都沒看見,又好像什麼都看見了,好像有一隻手躲在房間裏顫巍巍地剝剛煮好的雞蛋,熱乎乎的氣息冒出來。

此後我在門前做作業時會看上一眼,從家裏出來時會看上一眼,但是窗簾永遠拉嚴了。

3.隔壁小女孩匆匆跑出來,跑到門前脫下褲子,對著菜地嘩嘩地撒尿。她的奶奶走出來,指著她又黑又瘦的屁股說:“殺千刀的。”

她的奶奶走過來側頭望了望我家,從我家深處傳出一句話來:“又屙了好多血。”她的奶奶就故作吃驚地咳呀一聲,走進去。

小女孩提起褲子後,擦了下鼻子,從菜地石縫裏找出若幹小石子,一個人就著水泥台階玩起來。這是個僅用右手完成的遊戲,先拋起一顆石子,接著迅速把地上的一顆石子抹進掌窩,再接住空中掉下的那顆石子。這個程序完成後,地上就放兩顆石子,此後是三顆、四顆。風吹在她稀疏的頭發上,她的臉色變紫,吸了下鼻子,沒吸好,就用手背去擦。

4.風把我的尿意吹出來了。我走到廁所,一進入,就被暖烘烘的腐臭包圍了,接著我看見何伯伯。一米八的何伯伯像個石佛蹲在那兒,展開一張參考消息一動不動地看著,底下吊著一個雞巴,龜頭灰白,陰毛灰白。

我解開褲扣,掏出自己山楂大的東西,對著坑內撒。因為包皮還沒翻開,尿像雨傘一樣打開,弄濕了褲子和鞋。我偏頭看了眼何伯伯,何伯伯正好把報紙翻過來,讀另一麵。

5.回到屋裏時,奶奶已經坐在破舊的沙發上吃桔子。奶奶遞過來一個,說:“好甜唉。”

我說:“不吃。”我把布鞋拆了,換回力鞋。

奶奶說:“你要出門嗎?這麼冷。”

鞋有些小,我穿起來時,後腳跟著力踩了幾踩。奶奶說:“你要出門嗎?天這麼冷。”

我直接走出門,走過平房的轉角,快走上坡路時,聽到奶奶的呼喚聲。我站住,看到奶奶費力地晃過來,給我披一件西服。我說不要,可奶奶說,怎麼不要呢,天這麼冷。

我穿著這件寬大滑稽的西服走上了坡路。這是我爸爸的,淡綠色,厚厚的,衣領和袖口皺巴巴,飄蕩出一股肥皂的氣息。

6.昨天我已經去過癩油家了,昨天到達時,他家門上掛著一把永固鎖。今天我重燃了希望,他去襄樊那麼久了,合該回來了。我走進小巷時,石棉瓦和雞籠還是昨日的模樣,雞籠裏發出一兩聲懶散的叫喚。

門上還是掛著那把鎖。

可是在我疲乏而絕望地走出巷子時,癩油又出現了。他的眼睛在肥肉窩中射出光芒來,他親熱地喊:“崽吔。”他這麼一說,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說:“有沒有給老子帶禮物啊?”

癩油說:“你以為你當官啊。”

我說:“襄樊好玩嗎?”

癩油說:“不就那樣。”

我說:“咱們去玩吧。”

癩油說:“天這麼冷,玩什麼呢?”

我說:“你想啊。”

癩油說:“我想不出來。”

7.我和癩油去了血防站,在那裏他姐夫留下一間宿舍。我進去後左翻翻右翻翻,翻出很多文件,翻出一手灰塵。癩油躺在暗藍色的被褥上發呆。我說:“什麼東西也沒有。”癩油說:“是什麼都沒有,你又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