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襲人中的苦難戰爭記憶
翠柳街
作者:鄢莉
作為葉兆言“夜泊秦淮”係列中的一篇,中篇小說《夜來香》集中體現了這個係列的特點:宏大曆史敘事之下的市井生活題材,曆史大變化下的人性反思,故事的傳奇性以及對地域文化的展示等等。
和其他以抗戰為背景的作品不同,《夜來香》並沒有直接描寫戰爭,而是以大後方一座小城幾個普通人物的命運為線索。因為受到江南文化的長期浸淫,使得作者在敘述之中,似乎無處不流露出江南士人的風骨神韻。即使在表現戰爭這樣的極端題材時,也能處理得舒緩適度、不溫不火,少了一些燥烈和冷酷,而多了一份平靜和從容,具有一種哀而不傷的審美效果。所以,在《夜來香》的故事裏,一麵是火光衝天、血肉橫飛、妻離子散,另一麵是小城人們頑強地重拾和延續著既有的生活方式,是校園師生堅持著師道傳統和教學秩序,家仇國恨和世俗人生就這樣奇特地編織在一起,共同製造著非常時期的民族記憶。
小說集中塑造的形象是一對普通的夫妻,溫柔可人、弱不禁風的古典美人蕙和剛毅勇敢、一往情深的體育老師。作為文化人的最底層者,他們的身上卻透露出特有的江南氣息,比如平凡世俗的生活態度,婉約纏綿的情感表達。即使在侵略戰爭的宏大背景下,他們的抗日依然落腳在最實際的意義:蕙是為了她的蘇州——對於她來說,蘇州就是滄浪亭和拙政園,是靈岩和虎丘,是乾生元的棗泥麻餅和陸稿薦的醬汁肉;體育老師則是為了他深愛的因為戰爭早逝的愛妻蕙。當他們簡單知足的點滴幸福也終於為戰爭的魔爪揉碎,便真切反襯出戰爭的殘酷和侵略者的無情,他們的抗爭也因為捍衛的是家園、文化和人倫親情而更具普世意義,同時,他們的生死愛情更具有令人動容的力量。
古籍載“吳越之人皆好勇”,盡管經過千年文化熏陶,但江南士人溫文爾雅的氣質依然掩不住骨子裏的剛烈和血性,每當異族入侵、山河破碎之時就要迸發出來。“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等就是他們的代表。於是小說讓體育老師英勇犧牲,在史迪威將軍領導的北緬戰役中血灑疆場,讓荀洪元等青年學生或投身抗戰,或參與後方的鬥爭,成全了他們的民族氣節。隻不過,即使在血腥的戰爭之中,江南文化使得小說中的人物絕非逞勇嗜殺之徒,而表現出特有的人文情懷。小說中精彩的一幕是,體育老師帶領學生抓住日本俘虜後,親自給他喂食,“一臉的嚴肅,十分莊嚴地喂著煎餅”,連窮凶極惡的俘虜都“突然眼眶一濕,滾下了幾粒淚珠”。這個細節展現出了人物性格的兩重性,果敢勇猛中不乏悲憫寬恕,錚錚鐵骨與仁心大愛並存。小說特意采取的是少年視角,以一名中學生荀洪元的眼睛來觀察,似乎也在昭示著一種文化的傳承,那些他在特殊時期經曆過感受過,包括能理解和不能理解的一切,都將化為血液裏的文化基因一代一代流淌下去。
而尤其令人玩味的是,小說《夜來香》在講述完人物的故事之後,並沒有在個人悲劇、民族仇恨和家國瘡痍中落幕,而是筆鋒一轉寫到了夜來香。夜來香是女主人公蕙最喜歡的一種花,它同時也是一首廣為流傳的歌曲的名字。離奇的是,這首“充滿了歐美風味,有著慢倫巴的輕快節奏”的歌曲,是由中國作曲家“金玉穀”譜曲作詞、日本明星李香蘭獻唱,並由“意大利人、德籍猶太人、澳大利亞和白俄人為骨幹力量”的上海交響樂團伴奏。這首充滿象征意義的歌曲《夜來香》,在小說結尾起到了畫龍點睛、響錘定音般的作用,它不僅在一個充滿苦難的時代裏緩解了傷痛、慰藉了人心,它更表達出一種超越戰爭、超越狹隘民族主義的博大與寬容。戰爭不隻是兩個民族之間的搏鬥和廝殺,更是全世界和所有民族的災難。痛恨敵人,卻不必將仇恨加諸人民,不放棄世界大同的夢想;憎恨侵略,卻不盲目排外,依然可能欣賞和肯定敵對國的文化,這正是江南文化人在麵對民族矛盾衝突時的見識高超之處。夜來香,這種雖不豔麗華貴卻香氣馥鬱的花朵,或許還暗喻著江南士子的骨骼清奇、神韻別具,顯示出江南文化那種芳馨遠播、浸骨入髓的感染力。
《夜來香》,在作者的創作譜係中或許並不是最顯眼的作品,卻因為實現了對一段普通人的戰爭記憶的別致書寫,而顯得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