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在這陽光永遠照射不到的地方,在空氣中隱隱喧囂起來的熱切中醒來,向空中伸開雙手靜靜感受,靜候片刻,然後輕輕地睜開眼。天亮了,自然就該起床了。
小心翼翼的坐起身,輕輕地將腿移向床側,悄悄地勾起鞋子套在腳上,終是不放心的回頭看向床內側,果然……
不論我多麼的小心,總還是吵醒了他。停下正在套鞋子的手,掉轉身趴在床上盯著他瞧,直到他終於熬不過顫抖著睫毛睜開了眼。火焰般的眸子裏靜靜地映著我嫵媚的容顏,被銀色的發絲半遮住的同色眸子在他那靜止的火焰中流動著魅人的光華,那般妖嬈,不能自已。
明知他看不到,我還是笑的風流婉轉。伸手撥開他額間淩亂的新發,俯身上前附贈香吻一枚,撒嬌一般的在他耳邊輕訴:“懶蟲,醒了還不起來,又想賴床麼?”
明知他聽不見,我還是每日每日固執如此。
啊,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有兩個名字,一個叫木初雪,另一個叫野靇緲,很明顯我比較喜歡第一個名字,但其實近年來叫我第二個名字的人更多些。至於我的身份嘛,該怎麼說好呢……呃,實話實說吧,原來活著的時候我是霧國最受寵愛的八王子,死而複生之後我就決定隻作床上那個家夥的初雪。
至於床上那個家夥,我不得不說,他是個笨蛋。
“你又搗蛋。”許是被我呼出的氣癢到了,他縮了縮脖子又偷偷往床的更內側移動。
“阿嵬,早安。”噙著我慣常妖嬈明麗的笑容,我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動作,也看著他乍然停下。
冰涼的發青的手分毫不差的覆上我溫熱的臉頰,沾染上幾許濕意。於是我聽著他低低的歎氣聲,看著他放棄先前的打算毫不猶豫的向我的方向蹭過來,然後放心的將自己投入他的雙臂,枕在他的胸口痛哭流涕。
這是他失去聽力換我死而複生之後,第一次流淚。
我不想這麼懦弱的,但我控製不住。
啊,剛剛說到哪裏了呢?對了,說到阿嵬是笨蛋。阿嵬全名是崔嵬,自稱鬼王,實際上他手下的小鬼也不過三兩隻而已。至於說他笨,自然是有理由的。
他說他們一族是上天諸神留在人間的執念,或多或少都會有些超乎常人的地方,有些視力特別好,也有些力量特別大,或者是速度特別快,當然也有聽力特別出眾的。血統最為純正的他所擁有的,更是得天獨厚。完美的視力,出色的聽力,精細的感觸力,強大的嗅覺,還有無與倫比的速度。
他曾是族人的驕傲,卻成為了族中的禁忌,最後更是被族人唾棄。
他為了解放入了魔障的母親,同時也解救因母親而陷入危機的族人,用自己的視力與諸神留在人間的看守者作了交易。血色的洗禮過後,母親進入下一個輪回,而他卻在失去了視力之後被族人禁錮在地下的宮殿。說是禁錮也並不恰當,畢竟失了視力的他,仍舊是族中無人能擋的存在。但他還是毫不反抗的留了下來。
族人都以為他是為了長老的那句話,但其實他們都錯了,他隻是無處可去罷了。
“親子弑母,其為罪一;自毀天賦,其為罪二;召喚禁忌,其為罪三。如今放逐你於邊界地宮,你可服罪?”
罪與不罪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在族內舉足輕重的母親殺害了父親、姨娘還有姨娘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然後魔障般起了滅族的念頭,他勾結禁忌中的看守者,殺害了母親,失去了視力,然後被族人放逐。
他知道長老其實沒有說實話。他最大的罪不是勾結外人殺害了自己的親生母親,而是被他殺害的他的母親在族內有著那麼崇高的地位。“純血的神女”,他們是這樣稱呼她的。
他還知道,與姨娘向來姐妹情深的母親痛下殺手是因為……姨娘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弟弟,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那一年,他十四歲。被放逐的他成為了族中不可提及的禁忌。
今年,他二十四歲。再一次召喚了禁忌中的看守者,用他的聽力和雙腿,換了我一條命,一具完好無損的身體。
我與他,不過三年前不足三日的相處罷了。那時,亦是我不告而別。
那是我回到王宮的第六個年頭,深雪已經成為我胸袋內貼身不離的錦囊內一撮蒼白的灰燼,舅舅的身體在未能及時清理的餘毒折磨下每況愈下,而我,也已經不再是那個追著娘親撒嬌的小娃娃。也是,我已經十一歲了,娘親也都已經不在了,我還能是誰的娃娃?
自十歲之後便慢慢開化的五官依然是舊日形狀,卻莫名的多了幾許媚態,眸眼以及長的飛快的頭發也都漸漸變成了耀眼的銀色。每每攬鏡自照,都讓我覺得鏡中那銀眸盈盈的少年是那麼的陌生。而如今,更是多了幾分厭惡。
多麼肮髒的身體……
“初雪,你怎麼了?!開門啊!”門外是舅舅焦急的呼喊,連帶著急切粗暴的敲門聲,都是那麼的陌生。舅舅何曾如此失態啊……
可我,隻是坐在諾大的浴桶中狠命的擦洗著那肮髒的身體,直到全身都被搓的紅腫破皮再看不到那星星點點的淤痕,才愣愣的停了下來,靜靜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不想動,因為我真的好累啊……舅舅,為什麼我會這麼累?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初雪乖,累了就睡會兒好不好?舅舅會陪著你的,你放心,舅舅一步都不會走開的。咳咳……”
耳邊朦朧是舅舅迷人的嗓音,夾雜著熟悉的咳嗽,這次舅舅似乎咳得異常凶猛……
“舅舅,你怎麼了?”視線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舅舅唇邊、衣襟上不及擦拭的點點猩紅。伸出手想要去觸摸、確定,最後卻停在半空中,瞠目無言。
是血……那些腥紅的,是舅舅的血……
緲族被滅後的慘狀一一再現眼前,暗黑的幹涸的血漬,遍地新立的墳塚,蕭條破碎的村莊……
還有那一年深雪冰冷的幾近腐爛的屍體,曾經那麼優雅倔強的昂著的脖頸處醜陋的傷痕……
以及如今自己身上這肮髒的痕跡……
“啊!!!”太多的影像在腦海裏奔騰、衝撞,尋找一個出口,縱使放聲大叫依然無法減輕我一絲一毫的痛楚,如果就此崩潰,我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
舅舅那般心疼而焦急的表情和聲音絲毫不能影響到已然發狂的我,被那些恐懼與憤恨糾纏著的我,除了痛苦,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
最終是我疲累酸軟的身體先行投降,但我清楚地記得,在陷入那安寧平靜的黑暗之時,我心頭那盛放的仇恨的火焰,是多麼的囂張,將我吞沒。
我曾經天真的問過那個給了我生命的帝王,他身下的寶座是不是真的那麼重要,重要到大家不惜一切都要搶到手。他隻是寵溺的笑笑,摸著我的頭問我,緲兒想要嗎?你要的話,父王就給你。
我記得,我當時是搖了頭的。
我最初便是為了仇恨回到這裏,隻是那時的仇與恨都那麼的稚嫩,不然我不會那麼久毫無動作,就那麼安靜甚至乖巧的“享受”著這失而複得的父愛,竟然忘了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父親,而是一個國家的帝王。
會有今日結果,是我自食其果。
是我天真的以為,那麼疼愛我的父親,一定會給我一個交代。君無戲言,他明明答應過我的。在我初回王宮時,他答應幫我追查緲族被滅的真凶,為我報仇,還答應幫我照顧深雪和舅舅,把我曾經缺失的父愛通通補回來……深雪離開時,他也承諾,他說他一定會抓住真凶,給予嚴懲,讓深雪瞑目……
可是如今,滅我緲族的人依舊活的逍遙,害了深雪的人仍然笑的猖狂,舅舅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那些他給我的承諾都到哪裏去了?!而我,竟然還在津津自喜,以此來無視那些個所謂手足暗地裏的中傷……每次每次,他都是怎麼敷衍我的呢?他是用什麼話題轉移了我的追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