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
“艾雅小姐,你到了嗎?我已經命令士兵們部署好了防禦,隻要對方攻城我們就……”“雷蒙德,立刻讓所有士兵撤退,撤退到千流城內去,你一個人留下——不要問為什麼,立刻照做就是。”
難得以這麼強硬的語氣說話,現在這樣,是真的進入了指揮官模式麼。
不是吧,可能是在麵臨這樣動輒就會傷及上萬無辜生命的關頭,任何人都不會把它當做兒戲吧。
“——啊?為什——哦!好的艾雅小姐,我馬上就去辦!”似乎從我話語中嗅到了危險氣息的少年。
“詳情一會兒告訴你,處理好一切事務後趕緊出城。我在西側等你。”
在這之前,我也並非無所事事。在我現在的距離,剛好是在我的攻擊範圍內,又不會受到過多海妖之歌的影響,可以勉強戰鬥的位置。從之前東南要塞的情形看,海妖本人似乎並未發動攻擊,隻是吟唱歌聲然後命令與她聯結在一起的陰影者進行屠殺,這能否證明她本身不具有正麵攻擊能力呢?
風刃連發,目標依舊是聯結的紐帶,然而對方似乎意識到了我的意圖,有意地在躲閃,所以命中率大大降低了。所幸是陰影者們多數為近戰單位,對浮在空中的我造成的殺傷著實有限……
我剛剛這麼想著,下一個瞬間就後悔了。堪堪躲過一道高速噴湧的高壓激流,我驚出一身冷汗。判斷失誤了,那海族少女並未停止吟唱,然而原本蜷縮在她腦後盤成發髻的墨綠色“長發”——現在已經證實那其實是十餘隻纖細的海蛇——朝我接連噴出了水流。
這時我才想起來之前並未見到“怠惰”的從屬官,卻沒想到它們就寄生在她的身上。
“少女,你很聰明,可是這有什麼意義呢。”我聽見她的聲音,卻不是通過她的嘴唇,而是夾雜在歌聲裏,直接從我靈魂的深處響起的。“那麼努力去思考,可是這又什麼意義呢?為什麼要和自己的靈魂作對呢,在她想要休息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強迫她工作呢?”
“我討厭這樣連串的問句。就算給你回答了你也不會懂吧,像你這樣可以肆意奪走別人生命的,名為‘怠惰’的家夥。”三道水流在空中突然像蛇一樣扭轉,朝我夾擊過來。我撐開風的屏障,切割出漫天細碎的水光。
“我並非怠惰,我名為伊吹絲·滄溟,北海之主,我賜予諸位濁世的浮沉者以永恒的安眠,靈魂的寂靜,諸位又為何總是受困於虛妄的執念,不願回歸沉寂呢?”
“虛妄的執念?你就是這樣看待我們所珍視的東西的麼?”我壓縮氣流凝成真空彈朝她打擊而去。“這個世界並不算美好,然而在這裏有著我們珍視之物,因此我們不願意離開,即使可能睡去更輕鬆,夢裏的世界更美好,但是如果沒有她……那樣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能理解你所說的。”她微微地垂下睫毛,然而歌聲未停,凝聚水箭的海蛇更是不歇。“如果那就是你一個人的願望,那麼請務必不要妨礙我賜予更多的人安眠。”
“你還真是頑固不化啊。”莫名生出幾分怒氣,我操縱風暴迎著升起的水柱將之攪爛。“不僅僅是我,每個人都是這樣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珍視的東西,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存在於存在間的羈絆呐!”
我想著那個少女。
陽光對這片大地最後的眷戀,化作橙紅的殘陽於地平線的盡頭拉長,然後蟄伏已久的夜趁虛而入,轉瞬之間便占領了混沌的天空。
此刻的她怎麼樣了呢,一定也在這片大陸的另一個地方艱難地戰鬥著吧。可是這束光照不進她所在的領域,置身無盡黑暗中的她,會不會寂寞,會不會憂鬱呢。
那個少女愛著這個世界,也是她讓我愛上了這個原本痛恨的世界。如果換做是她的話,一定,一定不會想要離開吧。
所以——
“要去的話你就自己去吧!”
靈魂旋律·騷亂曲。
我的手指,我的雙翼,在空氣中的摩擦帶動風的軌跡,又是四道風刃飛散出去。判斷我隻是重複之前攻擊的“怠惰”僅僅是麵無表情地用海蛇噴出的水流阻擋,然而此時我又一次回轉身體,操縱著風刃躲開對方的襲擊,海族少女周圍以不同的速度和能量逡巡環繞。氣流與氣流的摩擦間尖銳的噪聲將陰影者軍隊所籠罩,雖然沒有造成直接的殺傷,但是那樣不堪入耳的騷亂音符讓弱小的雜兵們無法忍受,紛紛在地上痛苦地打滾。
完全是受到對方啟發而確立的作戰。雖然她的歌聲是直接在你的靈魂中響起,不會因為其他聲音的影響而有所減弱,然而我並不是想在聲音的接收端進行屏蔽,而是像騷亂她本身的歌唱——以我的經驗,在嘈雜的環境中想要安心演唱是很難做到的,而我以頻率不同的風刃相互刮擦,可以造成六種不同的噪聲,或許可以使她無法安心歌唱……
“還不明白嗎,歌聲隻是媒介,真正喚醒的是你內心的倦怠。”然而我失敗了,對方,名為伊吹絲·滄溟,司掌怠惰的七宗罪的聲音,依舊是清晰地傳入我的腦海——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像迷蒙的霧氣在轉瞬間將我籠罩。
“罷了,道不同不相與謀,在那邊的世界裏,你一定會明白吧,我說的話。”
被她直接傳入腦海的話語怔住的瞬間,乍現的破綻。
一瞬間,可那已經決定一切了。
在我的駭然之中,像是被突變的潮汐強行拔高的音浪從正麵將我淹沒。
本能地我想要發出呼喊,然而在轉瞬的意識裏,我的驚恐便被融化為無了,被清涼溫柔的水包圍的我,感受到的卻是無比的安心……好想就這樣,一直沉沒,沉沒,永遠也不要醒來。
今天的我,已經見到了太多我發誓一生都不想再次見到的殘酷。
這場戰爭,每一聲悲慘,每一滴鮮紅,都將會是我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為何不要一場更美好的夢境呢?
在夢裏一定會見到吧,那個夢寐以求的世界,沒有陰謀,沒有戰爭,沒有罪惡……所有的人,所有我所珍視和珍視我的人,過著安謐和睦的生活,我會和她在一起,不用再去戰鬥,隻是在慵懶的午後暖陽下一起閱讀一起品茶,幸福地相視微笑……
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所期望的麼。
在虛假的世界裏沉溺於虛假的感情,體會著虛假的生命?
我和薇蘿最大最大的不同就是,她會為了保護我的幻象而甘願自己受傷,而我……是絕對不能接受虛假的薇蘿的存在的。
醒來,我一定要醒來。即使像是有貪睡的夢魔將我的身體壓製,即使我費勁力氣也不能移動一下手指,即使我的眼皮重得像是坍塌的世界……
”結束了。“
當我從夢境的蛛網中艱難掙脫,重新看到屬於現實的光明後,侵入我眼瞳的是聚流在我身邊,將我包圍的水簾,隱約間我聞到腥味,不知道那是海水的味道,還是從蛇的腹腔中湧上來的死亡的味道。
就在我試圖分辨的時候,身後的水流彙聚上來,像毒蛇關合了下頜將我囫圇吞入腹中。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嗎。
我應該後悔,沒有選擇在美好的幻夢中死去嗎。甚至,連道別都沒有做到地,就這樣死去嗎。
再如何悲哀的反問,也無法拯救此刻的我了。
最後的光輝,是那兩枚凝動著致命寒芒的毒牙。
然後,鋪天蓋地的黑暗便將我的一切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