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生活過了之後的十一年。直到今天。
再次充滿變化的人生,無法預料下一步走向的人生,我承認在長久的逃避後,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了深深的不適應。
不是蜜思的原因,也不是菲斯的原因。
一切,都不過是自導自演的自作自受而已。
從窗欞的縫隙間流竄而入的,舒緩的潮聲。熄滅了所有燈光的房間舉目皆暗,是那種可以看到其他顏色的噪點的純粹的黑暗。
“喂喂,艾雅,醒著麼?”
“嗯。”
“能和你說會兒話麼?我睡不著。”我聽到赤足踩在光滑地板上的輕響聲,蜜思從自己的床上下來,不經允許地竄進我的被窩,小心翼翼地掇我的肩膀。
“睡不著去背源能公式。”有些後悔沒有裝睡的我,毫無同情心地一個轉身將連同她一起庇護的被子據為己有,並且暗自發誓她如果還要繼續胡攪蠻纏下去就一個倒踢把她踹下床去。
“我認為菲斯對我有意思。”
然後。
下一個瞬間,她這麼說了。
轉過頭去的我從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看到她反射著微弱星光的眼睛。那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明白她不僅僅是開玩笑而已。
“啊哈,是嗎。”
在明白了當前所處事態的下一秒,我露出一個有些蒼白的笑容。
為什麼要笑呢?這樣的環境裏,即使露出了笑容也不可能被看見的吧,能被捕捉的,隻有聲音和眼神而已。
她說她認為菲斯對她有意思。不是用的“我好像喜歡上菲斯了”而是“我認為菲斯對我有意思”。雖然這是個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少女,但是真是這樣的人,嚴肅起來的時候才會更加可怕。
比如說現在。
“艾雅你,對菲斯是怎麼看的呢?”挪動著身體重新進入我被子範圍的少女,赤裸的身體柔軟而溫暖。這次,我卻沒有力氣履行將她踢下床去的約定了。
”菲斯麼……見到了真人以後非但沒有失望,反而更加讚賞起來了呢……舉手投足間都體現著作為貴族的修養,卻不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反而有著可以被依靠的溫柔和親切。又會說話又懂女孩子心思,是個會討人歡心的家夥呢。“
”我問的不是這些。艾雅,我想問的是,你對菲斯是怎麼看的呢。“
……無法回避了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待問題向來喜歡選擇忽略和逃避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逼到無法忽略也避無可避的程度。
”就和我之前說的一樣,菲斯是我的筆友,是我唯一的知心人,是一個堪稱完美的靈族男人——但是,也就僅限如此而已了。並非因為他優秀,他能夠讀懂我的心思,我就必須對他報以那樣的感情……換而言之,正是因為他對我的了解,我才認為沒有戀上他的必要。“
似乎是為了增強說服力而彎來繞去說了好幾遍的最後,以一句力透紙背的”我不過是把他當普通朋友而已。“完美收官。
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十一年的生命裏,唯一一個能引起我心弦顫動的人。
未曾相見,便能夠讀懂我的快樂悲傷的人。
以自己作為容器,毫無怨言地為我分擔著舊時的傷痛的人。
對我寫下那樣一封回信,開啟我離開原地走向未來的道路的人。
真的……隻是個普通朋友嗎。
”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雖然在之前我一個人安靜地糾結了很久,但這樣的感受的確不是說抑製就能抑製的呢。”
聽了我的話以後,重重地舒了一口氣的少女。
就像是之前壓迫在她肩上的巨石,被我好心地搬走了一般,陰鬱之氣一掃而空,連語氣都似乎歡快起來了。
相應的,她撂下的石頭便成了千斤重壓落在了我的身上。我難以呼吸。
“不過嘛,既然艾雅並沒有那樣的心思,那我也就沒有負罪感啦,畢竟對唯一的摯友橫刀奪愛什麼的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負罪感什麼的千萬不要有啊。
即使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也要優先考慮我的感受的你,真不愧是我的“摯友”呢。
少女的臉輕輕地靠在我右邊的肩膀上。
我的左手已經把那裏的床單抓成了一朵扭曲的花。
“從剛剛吃飯的時候開始,菲斯就一直在和我聊天呢……就像艾雅你說的那樣,他的確是一個非常懂女孩子心思的家夥呢,總是能找到我感興趣的話題。我能感到她看我的眼神和看艾雅的並不相同,他麵對艾雅的時候,眼神裏純淨得沒有任何汙穢……而和我對視的時候,卻仿佛充斥著奇妙的渴望。我的直覺一向很準,不會有錯的。”
是這樣嗎。
下意識地就忽略了他一直想要把話題引向我,隻是我卻沒有領情的這個事實。
和在遇到那個詭譎的紅影之時,他抱住的是我而並非是你的這個事實。
不,不是下意識忽略,而是非常主動地將之視作不存在才對吧,蜜思。隻挑選對自己有利的條件作為證據而不承認其他的一切,成年人們不都是這樣做的麼。
一直以來,我都太小看你了啊,蜜思。
將你視作一個惹是生非古靈精怪的笨蛋,將這個被誤認為是”笨蛋“的你帶在身邊以緩解尷尬的我,太小看你了啊。
所以,一切都不過是自導自演的自作自受罷了。
沒有什麼值得惋惜的。
也沒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啊哈。對於我這樣一個本來就不企求變化的人來說,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頂多也就是”並沒有什麼好事發生“而已。
所以。
能不要再說了麼。
我已經……沒有興趣聽下去了。
”這樣一來,最後一層心結也打通了呢,終於可以像往常的蜜思一樣,幹勁滿滿地去攻略了呢!仔細一想我們還要在這座城市待上六天的時間呢,我得把這六天好好利用起來……說起來,明天菲斯就要帶我們遊覽城市呢,不知道還會發生一些什麼,啊啊,這麼一想還真有些期待呢……”
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
算我求你了,不要……再說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的我,隻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放過我吧。
——真是,狼狽呢。
腦海裏,好像有那樣一個聲音在嘲弄我。像是我自己,卻又不是我自己。可是不管那是誰,至少她說的一點都沒錯。
我已經把一切都搞砸了。把這本該無比珍視的一天,徹頭徹尾地搞砸了。
——把這一切,都撕碎好了。
那個聲音,又一次響起。像是善良的建議,又像是惡毒的誘惑。
——誰擋在你眼前,就讓它消失好了。誰惹你煩心,就將它撕碎好了。不然的話,即使一直狼狽下去,也不會有棲身之所的哦。
——這,就是吾輩的宿命啊。
是誰。
是誰在和我對話?
周圍的環境裏,隻有沉浸在蕩漾的幻景裏自說自話的蜜思的聲音。那在向我散布危險的理論的——難道真的是我靈魂內部的回聲?
我有些駭然。
駭然的不是她的理論本身。
而是,我竟然會覺得她的理論“沒有什麼不好”這件事。
“艾雅?你怎麼了?”察覺到我的異樣的少女,有些擔心地朝我伸出了手。
我卻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瞬間裏,毫不留情地將她的手扇開。
”已經夠了。我已經,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了。“
在終於將沉澱在靈魂裏很久很久的台詞用雙唇演繹出來的那個霎那。我的眼睛,逆著潑灑入窗內的淡淡的紅光,看到了靜懸於無邊黑暗的,血色的弦月。
像是亡者的瞳孔,在最深的夜裏,悄然綻開。
然後,是急促得如同喪鍾的敲門聲。
我和蜜思對視了一眼。在新的異象下,被壓抑了的先前的情緒。她從我的床上起身,披上睡袍打開了門。
淺黃的廊燈乍泄進來。逆光地我看見菲斯站在門口,麵色陰翳得仿佛即將暴雨臨盆的烏雲。
”陰影者襲城了。“
他用比深淵更徹冷的聲音,說出了這樣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