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在傍晚時分停在偏僻冷清的小鎮上,下了車。從一個路口往上走過一條長長的坡路上了石砌的河堤。河水已涸,昔日的河床上長滿雜草,星羅棋布點綴著一簇簇或白或紫叫不上名來的小花,鋸了的榆樹垛張著灰白色一張張嘴衝向天空。遠處山腳下冒幾縷炊煙隱在濃密的樹蔭裏看不真人家,山上的“柏塔寺”陷在綠地發黑的柏樹叢裏露個紅尖兒,鍾聲響來沉沉地敲在心上。走在大楊樹形成拱廊的林蔭道上分外涼快,與樹相接壤的田地上種著玉米,微風輕拂綠色葉子沙沙地響著。林蔭道盡頭上坡便到了村口,大槐樹下的磨盤邊上、井沿上、雜亂堆著的石頭上坐著乘涼閑聊的老人孩子,他們齊齊地看過來,噢,小妹家姑娘回家了,淺回來了……露出笑來,數得出缺幾顆牙齒,拍拍身邊的空地,坐這歇一會,來吧。
推開院門,祖母和母親正把曬好的麥子裝進口袋,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淺回來了。
笑著放下手裏的活,接過包。
母親做飯,祖母張口袋,淺把麥子裝進去拖上平車。吃了晚飯,拉上平車去加工,排隊等著。加工好,拉回麵粉來攤在席子上晾著幹。
淺從包裏拿出中專畢業證來讓母親看,她細細地端詳了一陣,笑,又細細盯了她一眼,是長大了。她又拿出自考的大專畢業證來,解釋著,念中專的時候考的,是自考大學。噢,母親長長地欣慰地歎氣,拿來打開了舉給掛在牆上父親的照片。父親的笑容一如離開的時候,他在說,知道了,知道了,很好,很好!
母親早早地起床做飯,淺躺著問她:“好像昨晚有人哭來著,媽你聽到了嗎?”
祖母在灶間燒火,火光映著她邊添柴邊告訴:哭的是鳳。她前年嫁給鄰村的吳良,頭年就生了個兒子。吳良去市裏打工掙錢,鳳在家看孩子、上地。閑的時候就打打麻將,開始的時候還隻是玩玩,越來越不像話,地不管,家不管,孩子不管,隻是玩。她婆婆看不過去,托人叫回兒子來,意思是要管管她。他們打了起來,鳳打他不過竟跳了井。是口枯井,摔斷了腿。從醫院出來就被送了回來,吳良要離婚。多半年來了,天天哭。
鳳和淺一塊兒玩大的,是個拖著黑長辮子的俊俏姑娘。她們在河裏網蝦、山上摘酸棗、摘柿子、雨後采蘑菇、撿地皮,她一扭頭,大辮子跟著甩出去,辮梢上細細黃黃的頭發掃過臉龐,癢癢地……
鳳蜷縮著窩在炕上,身下隻一床席子,蓋著露出破棉絮灰黃小綠花髒地發黑的被子。黑青色的臉上沒有一點肉,嘴凸出來,眼窩深陷,臉上兩道淚印子,頭發亂蓬蓬地,枯黃肮髒沾成一片。她像條死蟲,發出腐臭的屍體的味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窮困、病痛、潦倒有的是力量,它就是要摧垮這個人,讓他可憐又可恨,滅絕希望苟且偷生也辦不到,生命,不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