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介紹個老婆給你吧(1 / 3)

介紹個老婆給你吧

小說

作者:韓思中

崔二第一次領著他的對象梅子進門,是上個月的事。那時候,崔萬生和大梅還不曉得他和梅子的事。崔二是擔心他的家境不被大梅接受,而梅子,則是想給她姐大梅一個驚喜。

那天,剛剛走進崔二家的院門,梅子整個兒人就呆住,像被人點中了穴道,等到崔二的娘摸摸索索從窯洞裏麵走出來,再摸摸索索地回去,梅子終究沒有能忍住,哇一聲大哭。這當兒,崔三鳳和大梅也出現在窯洞門口。大梅是聽說崔二會帶對象回來,就趕過來想湊個熱鬧。她尋思,是誰家的女子這樣不長眼睛啊,尋下這樣的人家!不料,大梅發現崔二帶回來的“不長眼睛”的對象,居然是她的親妹妹梅子,二話沒說,氣哼哼把蹲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梅子拽起來,拽扯著就走。

事後,崔二的娘冷著臉子,問崔三鳳這個女孩子的情況。她問得很詳細,諸如身高啦,長相啦,走路的姿勢啦,還有體重大約是多少啦等等等等,都問到了。因為崔二的娘眼睛不靈便,崔三鳳就充當了她的眼睛。

崔三鳳自然不敢有所隱瞞,告訴她,說這個女孩子生得真是好看,好看的就像從畫裏麵走出來的仙女。而且打扮入時,長得嬌嬌小小,玻璃一樣玲瓏剔透的女孩子。接著更加詳細地描述,這女孩子的腰沒有男人的腿粗,屁股窄小的頂多兩拃寬……聽到這兒,崔二娘長籲一口氣,說:這樣的女人,她能幹了個啥?

崔二正坐在那兒生悶氣,聽到這話,扭頭結實把他娘白了一眼。他曉得,娘的這句“能幹了個啥”,不是別的意思,單指女人生孩子的事。

趕巧的是,在縣城做活的崔萬生也回來了。畢竟是男人,崔萬生覺得大梅那樣生硬地把梅子拖回家,做法未免欠妥,大家到底還是鄰居嘛,以後怎麼相處?於是訕訕來到崔二家。那天,他和崔二娘關起門來,說了好長時間的話。

第二天,崔萬生就把崔二帶到縣城。

送崔二走的那天早上,崔二娘對崔二說:村裏的煤礦停產整頓呢,你不要瞎惦記了,要是實在惦記的話,就想一想你死去的爹,還有你活著的哥。

崔二勾頭跟在崔萬生的身後,沿著曲裏拐彎的坡路往山下走,走出去老遠了,已經走到蟒蛇一樣黑黢黢盤桓在山腰間的馬路路邊。扭轉頭,崔二發現娘還站在高高的山峁上。娘以一種固定不變的姿態,把她自己站成一棵頑強的樹。

1

雨還在下著,灰蒙蒙的天上,那種密密匝匝,比牛毛還要細的秋雨,整整持續了三日四夜。期間倒不是全無變化,像小孩子撒尿一樣把持不住,淋淋漓漓的雨說個大,就大了,就急驟了,總歸是,中途並沒有停歇過。崔二不曉得這天色,這毛毛雨還會持續到什麼時候,但他知道,這樣的連陰雨,這樣半死不活待在縣城的半個月時間,讓他原本已經灰灰潮潮的心,越發地生了黴,長了毛。

端著一大碗雜炒麵,崔二疲疲遝遝走向昏暗的地下室。

在一盞晦澀的燈泡光照下,崔二看到崔萬生一動不動仰躺在床上,兩眉之間擠逼出一顆大大的結。看上去,他顯然也被這種半死不活的天色,給折磨得夠嗆。崔二把眼睛從崔萬生身上移開,小心叫了聲哥,說哥你吃飯吧。崔萬生比崔二大十二歲,整整大出來一個輪回。他們是本家親戚,論輩分,崔二是該管崔萬生叫哥的。

仲秋季節,再加上連續不斷的雨水天氣,地下室裏的空氣當然不能算好,一股潮黴的氤氳氣息經久不散,好像是長了腿,無聲無息地四下裏行走。晚上睡覺時,被麵兒泛潮,如同附著了一層涼濕津津的鎧甲。可是住在這兒便宜。崔二曉得,崔萬生在縣城做木工活兒,在這兒一住就是三年多,他這才住了幾天呢,有什麼好抱怨的?

崔二把雜炒麵放到一旁,抬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兩隻肥大的“鞋底蟲”吸引住了。這兩隻被潮黴之氣滋養得膘肥體壯的“鞋底蟲”,是夫妻還是兄弟姐妹?它們肯定是被他給驚嚇到了,拚命地,慌慌張張從他的腳前經過,潑命似的一路衝床下爬去。崔二輕歎一聲,眼睜睜看著這兩條鮮活的生命,隱入進床下的黑暗中。

辣椒呢?崔萬生忽然大叫一聲,告訴你多少遍了,我吃麵喜歡就著辣椒,你就不能給我拿兩根辣椒回來?

崔二想起崔萬生確實說過類似的話,自知理虧,賠笑說,是我忘記了。

忘記了?崔萬生盤腿坐在床上,他瞪著一雙很厲害的眼睛,惡狠狠逼住崔二,你老實講,你是不是又和蘭珍鬼混了?對啊,這種鬼天氣飯店沒有客人,花花中午在幼兒園又不回來,你們倆正好關起門來鬼混,是不是?蘭珍那個小娘們兒,她男人出車禍死去一年多了,別看她人前人後一本正經的,她能憋得住?

罵得崔二啞口無言。

等到崔二一溜小跑,去到馬路對過的“紅星飯店”,向蘭珍討得兩根辣椒返回時,他看到,崔萬生歪歪扭扭側臥在床上,他的身體像是受到了驚嚇,猛烈地抽搐幾下,滿臉痛苦不堪的模樣,胡子拉碴的嘴巴半開半合,兀自垂死掙紮一樣梅子,梅子梅子梅子地呻喚。把個崔二弄得臉上實在掛不住,他覺得崔萬生現在不僅僅是無聊的問題了,他簡直就是無恥!

過去,崔萬生經常在別人跟前講,說他的婆娘大梅這樣好那樣好,反正大梅什麼都好,好的讓他走到哪兒想到哪兒,總是丟不開。實際上,大梅長得一點兒都不好看,皮膚黢黑粗糙就不說了,關鍵是,大梅顴骨生得老高,再配上一雙木呆呆的死魚眼睛,一看就是妨男人的貨。真正長得好看的,倒是崔萬生的小姨子梅子。但是這種話,崔二沒有對崔萬生說,因為梅子同他有關係。再者說了,蘿卜鹹菜各有所愛,人家崔萬生就是覺得大梅長得好看,你能把他怎麼樣?

現在,崔二雖然已經和梅子沒什麼關係了,但他發現崔萬生閑極無聊的時候,不叫他的婆娘大梅,倒是苦巴著一張臉,無來由地叫梅子的名字,心裏還是窩足一口肮髒氣。

崔二忍不住直戧戧叫了聲哥,說你要是覺得難受,明天就上街去攬活計啊,正好我也不想在蘭珍那兒幹了,我陪你!不管下雨也好下刀子也罷,咱們都站到街上去,總比憋屈在這兒好啊,你說呢哥?

一大碗雜炒麵就擺在麵前的桌幾上,看上去,剛才勁道十足的騰騰熱氣,顯然是弱下來。幾縷顫悠悠的氣息緩慢從雜炒麵裏擠出來,曲裏拐彎著,猶猶豫豫往屋頂上方移動。兩根青綠的尖辣椒,安靜躺在麵碗一側,就等著他去享用了。崔萬生把頭扭向崔二,臉上綻出來笑,奇怪地問道,你說什麼,你不想在蘭珍的飯店幹了?

崔二點頭說是,哥啊,你當初領我來縣城,說好是要帶我做木工活兒的,怎麼一到縣城,就把我帶到蘭珍的飯店?在飯店裏打工賺兩個活錢也不是不可以,你怎麼能一見麵,就把我的情況一五一十都告訴蘭珍,又把蘭珍的情況一五一十全都告訴我,還說出什麼“女大三,抱金磚”這樣的話,搞得和相親一樣。倒好,蘭珍第二天就把她雇的女服務員辭退了。哥你說說你幹的是些什麼事吧。

別轉臉,一副委屈的模樣。

蘭珍配不上你?你是不是還放不下梅子?崔萬生慢悠悠反問。

他很耐性地笑一下,說,你看蘭珍模樣兒多好啊,長得細皮嫩肉,說起話來慢聲慢氣的,一看就是會疼男人的好女人。索性告訴你,蘭珍的情況我來以前就告訴了你娘,你娘她同意!

又說,你偷偷摸摸和梅子好了大半年,梅子的娘知道以後,整天都尋死覓活地鬧騰呢,說什麼都不讓梅子跟你交往了。你想想梅子是什麼樣的人,她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啊,就你家的那種情況,供養得起梅子?你也知道,你妹崔三鳳已經找下對象了,就算崔三鳳自己不著急往出嫁,人家對方家裏還著急往回娶呢,不是?

2

蘭珍坐在臨近窗戶的一張飯桌前,兩手托著腮,虛軟的眼神兒透過玻璃窗戶,越過水濕淋淋的馬路,持久定格在“迎賓旅店”的大門口。這座樣式老舊的二層小樓房,據說是,矗在這兒將近二十年了,牆體被日積月累的風吹、日曬、雨打、雪蝕得厲害,簡直破損得不成樣子了,遠遠看去,就像一個渾身毛病的年邁老人。得虧是在這縣城的邊上,假如要在縣城裏呢,恐怕早就被拆除掉了。

雨還在淋淋漓漓下著。連續幾天的雨水下來,不要說吃飯的人,就連街麵上的行人都很少,蘭珍就懶得去收拾飯店裏的雜七雜八。平常,往往是,隻有客人來得多了,蘭珍幹起活兒才有心勁,來的客人越是多,她幹活兒的心勁也就越大,像這幾天,哪裏是做生意的樣子?零零星星偶爾來上幾個客人,就算把一天的門麵支撐下來了,收下的飯錢,恐怕全部加起來都不夠交房租。

癡癡嗬嗬看著“迎賓旅店”空寂的大門,總算是,蘭珍把崔二和崔萬生看了出來。

蘭珍看到,一出大門,崔萬生就誇張地用兩隻手罩住腦袋,兔子一樣一溜小跑著往這邊趕。崔二不是這樣,倒是慢條斯理埋了頭,不急不躁,一步一步慢騰騰地走路,就跟天上下著的雨和他沒有半點關係。從崔二身上,蘭珍總能看到前夫的影子。亡夫生前,不管遇到多麼緊要的事情,他都是不緊不慢,就連說起話來,也是一板一眼的沒有個著急相。一年多時間過去,蘭珍至今都不曉得,像亡夫這種性格的人,怎麼會遭遇到那場車禍,還不到30歲的人,怎麼說個走,匆匆忙忙一下子就走掉了?

直到飯店的門被人推開,直到崔萬生笑吟吟站在她的麵前,蘭珍才從恍惚中驚覺,趕緊起身叫了聲崔大哥,忙慌慌拉把凳子過來,讓崔萬生坐。這當兒,崔二也推門走進來。

崔萬生大咧咧坐在那兒,他先左顧右盼,把這個路邊小飯店掃描一番。無非是,原本不大的地方,窄窄憋憋擺有四張小圓飯桌,靠窗戶的擺了兩張,靠裏麵的牆壁處,還是擺了兩張,又在門的對麵,硬生生擠放了一個簡陋的櫃台。這個櫃台,平時既是蘭珍收銀的所在,還可以在櫃台的台麵上,擺放三五盆涼拌時令小菜,好讓客人們方便自己挑選。收銀台邊上,看起來是一條通向廚房的通道,實際上,通道有兩個,走進去,一條當然通向廚房,另一條倒是通向蘭珍的居所。

看到蘭珍局促不安站在那兒,臉色微微泛著紅,又看一眼從走進門後,就默不作聲站在門口的崔二,崔萬生忽然把臉繃住了,玩笑說,你們這是過河拆橋啊,關起門來你們兩個好吃好喝,然後給我送過去一碗雜炒麵,就準備把我的一頓飯打發過去嗎?這可不行!

蘭珍的反應倒也快,趕緊叫了聲崔大哥,說,都怨崔二,剛才我就說了嘛,這種天氣飯店又沒什麼客人,我讓他叫你過來,你們哥倆坐下來喝喝酒聊聊天,多好!可是崔二就是不聽我的話。別轉臉,拿眼睛把崔二剮一下,說你別傻站著了,我曉得崔大哥喜歡喝茶,還喜歡茶水裏麵加些白糖,你去泡壺糖茶吧,我給你們弄幾個菜來。

看著蘭珍匆匆走進灶房,崔萬生悄悄給崔二說,你看看蘭珍有多聰明,她一張口,就把遠近親疏分得清清楚楚。感歎地咂吧一下嘴巴,又說,你看她長得多俊,臉蛋兒是臉蛋兒,身段兒是身段兒,假如不告訴你,蘭珍哪裏像結過婚生過孩子的樣子?你個傻子,就等著日後享福吧。

崔二心裏著實不暢快,心說介紹對象就介紹對象吧,何苦誆騙他,說是帶他出來做木匠活。繃了麵孔操起桌上的一把空茶壺,先轉到收銀台裏麵,拿起放茶葉的鐵桶,撮一撮茉莉花茶進去,接著走進灶房。崔萬生知道崔二是去加白糖了,由不得側著耳朵,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果然,他聽到崔二和蘭珍嘀嘀咕咕一陣,到了兒,也沒有聽清楚他倆說了些什麼。很快,崔二的腳步聲傳出來。

一個嘹亮的大聲音兀然炸響。不一時,從灶房裏麵,呼呼啦啦湧冒出一群撲鼻的肉香氣味。

3

朦朧中,崔二隱約感覺臉上一陣酥癢。像一群快活的螞蟻,這股溫溫潤潤的酥癢,水濕淋淋落在他的麵頰上後,一下子炸了窩,迅速穿透皮膚,怪紮紮一路呼喊著漫向他的周身。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可是,酥酥癢癢好像跟定了他,很快又不屈不撓追趕過來。一個奶聲奶氣的細微聲音,虛怯得像一條膽小的毛毛蟲,順著他的耳朵眼兒,猶猶豫豫地往裏麵爬:

爸——爸——

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我——想——你——

一時間,崔二被這些不連貫的“爸爸爸爸”驚嚇到了,忽地睜大眼睛坐起身來。明晃晃的燈光下,還沒等崔二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就被一股力量,重新撲翻下去。

居然是蘭珍三歲大的閨女花花。

花花歪歪扭扭騎跨在崔二的身上,她實在得意得不行,搖頭晃腦衝著門外喊,媽媽媽媽快來看,爸爸醒了。喊完這句話,花花整個兒身子伏下來,用兩隻手把崔二的臉頰抱住了,叭嘰叭嘰雞啄米似的親。偷著空兒,她又把爸爸這個稱呼,歡歡喜喜重複了四五遍。

等到崔二把花花抱坐起來,這時,蘭珍風風火火出現在門口。發現花花正賴在崔二身上撒嬌,蘭珍把身子偎靠在門框上,眼睛軟軟地看懵頭懵腦的崔二,臉色倒像喝了酒,紅撲撲地淺笑著,說,你的酒量真是不行,剛開始,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謙虛呢,你看看你,才喝了多少呢,就喝成這個樣子?

說話的工夫,花花從崔二的懷裏掙脫出來,咯咯咯咯瘋笑著,一溜小跑轉到了崔二的背後,用兩隻胳臂環住崔二的脖頸,小身子旋即貼上去,她開始搖,響亮而有節奏地叫著爸爸、爸爸、爸爸,把個崔二搖晃得跌過來倒過去。

腦袋還是沉重得厲害。腦殼裏麵,不曉得是哪根神經,隔一會兒就跳出來一緊巴,閃電似的曲裏拐彎結結實實一抽,隔一會兒,又是一抽。崔二的身子被花花使勁地搖來晃去,他恍惚記起來,吃中飯的那會兒,崔萬生明明知道他不能喝酒,還再三再四地強迫著他喝。喝完了酒,本來他是可以勉強拖著身子回到地下室的。路程又不遠,無非就是隔著一條馬路。但是崔萬生就是不讓他走,硬把他扶到蘭珍的房間。崔萬生他什麼意思,敢情,他真打算讓自己借酒亂性,做這個花花的爸爸?

見崔二把眉頭蹙起來了,蘭珍趕忙探身把花花拉扯著抱開,說花花乖啊,你爸還沒有吃飯呢,你做會兒作業,讓你爸先吃飯,好不好?

雖然是玩笑話,蘭珍倒把她自己的臉弄得紅了,紅潮潮地看一下崔二。

實際上,崔二曉得蘭珍有一個三歲大的閨女,但幾天下來,往往是,他上午來飯店時,蘭珍已經把花花送去幼兒園了,臨到他下午離開飯店以後,蘭珍才會去接花花,因此上,他倒是第一次見花花的麵。

崔二回轉身認真看一眼不情不願嘟了嘴巴,眼睜睜還依戀在他身上的花花。看上去,花花和蘭珍就像一副模子裏脫出來的,圓乎乎的臉蛋兩側,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眉是細細的柳葉眉,很俏很討人喜歡,兩隻眼睛大大的,水汪汪地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從裏麵蹦出一兩句話來。

崔二衝花花笑一下,他的心,其實已經被花花接二連三的爸爸,叫得化開了。

無精打采來到外間的飯廳,這時候,崔二發現天色已經暗下來。雨不曉得什麼時候就停息了,灰蒙蒙的天空中,零零散散掛了幾顆閃爍不定的小星星。暗歎,這一覺啊,一睡就把整整的一個下午睡過去了。

正準備推門離開,蘭珍從裏間轉出來,手裏拎著一條冒著騰騰熱氣的毛巾,綿綿和和說,你吃過飯再走啊,我還有話給你說呢。

崔二於是坐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前,接過毛巾胡亂把臉麵擦抹一把。遞還毛巾時,崔二看了一眼別別扭扭站在他跟前的蘭珍,虛弱地說,飯就不吃了,反胃反得厲害,什麼都不想吃。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蘭珍期艾一下,說,你們中午喝酒的那會兒,崔萬生接了個電話,說他家的一孔窯洞被雨水浸塌了,你記不記得了?

崔二想起來了。當時,崔萬生接到這個電話後,當下就慌慌張張從凳子上跳起來,聽說被雨水浸塌掉的,是一孔存放雜物的窯洞,並沒有傷到人時,崔萬生才放下心來。崔二也擔心他家的窯洞,就把手機搶過來。電話是大梅打來的。大梅告訴他,說他家的窯洞沒事。大梅陰陽怪氣說,你家的青磚窯洞怎麼會有事?結實得和銅牆鐵壁一樣!

崔二曉得大梅的話裏有水分,因為他家攏共隻有五孔窯洞,但是其中三孔窯洞的側牆上,早就橫橫豎豎裂滿了縫隙。細小的縫隙就不說了,寬的地方,足足可以並排伸進去兩根成人的手指頭。這樣的窯洞,怎麼能說結實得和銅牆鐵壁一樣?

並不是當年他家的窯洞蓋得不夠結實,說到底,還是因為村裏的煤礦。想想看,村裏的煤礦開了十好幾年,雖然大小事故幾乎年年都有,煤礦的礦主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是,哪任礦主不是急功近利,拚著命往自家的懷裏摟錢?這些年下來,恐怕,整個村子都懸在半空了,遇到這樣的連陰雨天,不出點事才叫個怪。

說起來,村裏的煤礦真是把崔二一家給害慘了。

二十年前,崔二的爹準備就地翻蓋五孔窯洞,因為他家的幾孔土窯洞,實在破損得不成樣子了,再不動手,隨時都有可能垮塌掉。崔二爹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拿出來,又向親朋借了一些,還是遠遠不夠,於是他厚著臉皮,向村裏的煤礦預支了三年的工資。五孔窯洞很快修蓋好。那樣氣氣派派,結實耐看的青磚窯洞,當時在村裏是獨一份,誰人不眼饞?崔二的爹是一個心強人,就想著把外借的和預支的錢盡快還清。一次他下了早班,匆匆忙忙趕回家啃了兩個冷饃,又返回煤礦上中班。結果是,他們十幾個人剛剛進入礦麵上,就遇到大塌方,十幾個人沒有一個活著出來。煤礦後來的賠償金,除過扣掉崔二爹預支三年的工錢,除過還清外借親朋的賬,實際上並沒有餘下多少。崔二的娘哭得死去活來,從此留下迎風流淚的眼病。

崔二的哥叫崔大。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崔大就像一隻土耗子,成年累月鑽進地底下挖煤,任憑娘怎麼說怎麼罵,就是不聽。同樣是在村裏的煤礦上做工,礦麵上和礦井裏的工資,相差實在是太大了。這樣挖過十二年,崔大不光從煤礦裏挖出一個媳婦,還挖出來兩個六歲和四歲的閨女。真就出了事。去年冬天,煤礦又一次塌方,崔大倒沒有像他爹那樣把命送掉,他被砸斷了兩條腿。崔大的兩條腿都沒有保住,後來被醫院齊根截除了。事隔二十年,崔二娘再一次哭得死去活來,結果,生生把一雙病眼哭得瞎掉。於是說死說活,再不讓崔二在煤礦上做活了,就算是在礦麵上幹活,也不行。

這些情況,遠隔著幾個村子的梅子哪裏會知道?或許,梅子自己清楚的,是今年春上她去她姐大梅家,看到一個衣著體麵的後生,從隔壁一處體麵氣派的青磚窯洞裏走出來。和她姐大梅家的土窯洞相比,人家的青磚窯洞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又是,這個濃眉大眼,虎虎實實、精精幹幹的後生,又不曉得比她姐夫崔萬生強出多少倍!這樣,崔二和梅子就都站下來,著意把對方多看了幾眼。

說完他家的窯洞,蘭珍好像沒話可說了,看樣子又不想讓他走,忸怩站在那兒,把兩隻手胡亂絞著,絞過來絞過去,到底把她的臉上絞出來一片紅暈,忽然說,花花剛才叫你爸爸,崔二你沒有不高興吧?

崔二愣一下,看到蘭珍正拿眼睛軟軟地打量他,好像是,要從他的臉上找尋到答案。隨即,蘭珍緩緩又說,我這樣的條件,是不是委屈了你?

蔫蔫返回地下室。那時候,崔萬生正躺在床上抽煙,不大的房間裏,已經被他一個人弄得煙霧繚繞、烏煙瘴氣。崔萬生翻身坐起來,不懷好意把崔二看了又看,長歎一聲說,你個生瓜蛋子啊,還真的舍得回來?

崔二苦笑一聲,他發現窄憋的地上,擺放著一個木匠用的工具箱,裏麵,已經塞滿了劈斧、木鏨、羊角錘、墨鬥等等常用的物件。這件木工工具箱,原先是塞在床底下的,現在崔萬生把它翻騰出來,並且收拾停當,崔二就猜想,崔萬生肯定是攬下木工活計了。

4

崔萬生悄悄對崔二說:酒壯慫人膽。

崔萬生又說:你就是一個慫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崔萬生和崔二當然是在蘭珍的飯店裏。還不到吃晚飯的時辰,但是店裏已經來了客人。先來的,是兩個民工模樣的壯實漢子,他們的話不多,安靜坐在靠近窗戶的左側飯桌上,各自端一大碗肉炒麵,呼呼啦啦把麵條吃得很爽快,比賽似的。另一撥,則是三男兩女五個年輕人,他們一進門,就唧唧喳喳地有說有笑,爭著搶著點了酒點了飲料,當然也點了好多的菜,很快打打鬧鬧把飯店弄出來生機。

連續幾天的好天氣,再加上總算攬到了活計,崔萬生的情緒自然好起來。每天傍晚時分,崔萬生都會來,今天倒提早到了。像他們這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打零工,專門幹些修修補補小打小鬧的木工匠,通常主家並不預備飯招待,都是自己解決,主家無非是多補一些飯錢的事。

把一盤油炸蘑菇送到那張喝酒的桌子上,崔二正要往灶房裏走時,被崔萬生一把給拉住了。崔二讓崔萬生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弄得愣愣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崔萬生狡黠一笑,倒不再往深裏細裏說,埋頭點燃一支煙,抽。慢騰騰抽吸過幾口後,悠閑坐下去。

崔二原本不想說的,話在肚子裏麵憋半天,還是沒有憋住,湊近崔萬生小聲說,哥啊,你這樣可不好。我聽蘭珍說,你以前每頓飯就是一碗雜炒麵,現在可好,每天晚上你都要喝酒都要炒幾個菜,飯錢倒是不曉得結一下。蘭珍是小本生意,時間長了讓她怎麼看你?

這話肯定把崔萬生給傷著了。崔二看到,崔萬生的滿臉悠閑一時收回去,當下就黑了臉麵站起來,顧自埋頭把手裏的煙狠勁抽吸幾口,而後,恨鐵不成鋼地乜一眼他,說你個憨貨,我每天晚上在這兒喝酒吃菜,還不全都是為了你?你不領情倒也罷了,怎麼還說出這種損人的話?

蘭珍在裏麵等不到崔二,自己把一盤尖椒土豆絲端出來。灶房裏麵的煙火氣息,把蘭珍弄得臉色紅撲撲地,她看到滿臉不快的崔萬生,先呀出一聲,說崔大哥來了啊,你先坐下歇歇腳,等崔二把花花接回來後,你哥倆好消消停停喝會兒酒。

把尖椒土豆絲送過去,返回來時,蘭珍對崔二說,早晨備下的菜不夠用了,你去菜市場買些回來吧,蒜苔、蔥頭、豆腐、青菜、黃花菜都要買一些,買好菜再去接花花,時間就差不多了。笑吟吟轉向崔萬生,你說花花這孩子,她都不讓我接送了,非得崔二去不可。

看著蘭珍風風火火轉進灶房,崔萬生沒好氣白了崔二一眼,重新坐下去。崔二感覺有點不自在了,嘿嘿幹笑幾聲,說哥,我剛才的話,沒有惹下你吧?其實呢,我是怕你晚上灌我喝酒呢。你想想看,我一個大男人一喝就醉,然後賴在人家蘭珍的床上不走,我成什麼人了?

崔萬生不再搭理崔二,別轉臉,嘟噥了句:生瓜蛋子。

草草洗了洗手,崔二繞進櫃台,從櫃台下麵的抽屜裏取出一疊零鈔。再抬頭的工夫,他先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崔二看到,梅子親親熱熱攬著一個後生的胳臂,正推門往裏邊走。現在,梅子的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這個長相帥氣的後生身上,她親昵地側著麵孔,臉上溢滿幸福而嬌滴滴的笑意,嗲著聲音說,就是這家飯店了,聽我姐夫講,這個飯店雖然小點兒吧,衛生條件倒還不錯,炒出來的菜也比較地道。又說,我姐夫說他每天都在這兒吃飯,說不準,我們真能見到他呢。

崔二尷尷尬尬站在櫃台裏麵,眼前,梅子虛虛乍乍蓬鬆起來的時髦“鋼絲”發型,是上個月他陪著在縣城的發廊裏做的;梅子身上這件桃紅色的緊身上衣,是上個月他陪著在縣城裏買的;梅子腳上的這雙大紅皮鞋,也是上個月,他陪著在縣城裏買的。不同的在於,上個月,梅子這樣親親熱熱攬著他的胳臂,一路上親昵地和他說著甜言蜜語,快快活活走進他家的院門。這才過去幾天時間呢,梅子居然又親親熱熱攬上了別人?

最先看到梅子的,不是崔二,倒是崔萬生。

實際上,崔萬生已經著著慌慌從凳子上站起來,他偷偷給梅子打手勢,悄悄給梅子使眼色,就連被梅子攬著的後生都發現了,奇奇怪怪盯著崔萬生看,可是,梅子就是不往他這邊看。沒有辦法了,崔萬生隻得假模假式幹咳一嗓子,又連續響亮幹咳出幾嗓子,像在他的喉嚨裏,卡著一攤亂蓬蓬的幹草。

崔二突然感到渾身不自在,埋頭匆忙往飯店外麵走。及到推起放在門口的自行車,及到騎跨上自行車以後,崔二亂糟糟的心裏,還是剛才梅子看到他時滿臉愕然的神情。忿忿地想:你還會驚愕嗎?你做出這副驚愕的樣子,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