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婚
雙城記
作者:李約熱
李約熱
本名吳小剛,主要作品有《青牛》《塗滿油漆的村莊》《李壯回家》等。作品曾獲《小說選刊》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廣西青年文學獨秀獎等。現供職於《廣西文學》雜誌社,是“八桂學者廣西民族大學文學創作崗”團隊成員。
2012年春,我的女友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從剛剛裝修好的新房裏出走。
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是在耍小性子,裝修新房折騰來折騰去,煩了,出去透透風。我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不超過三天,就乖乖回來。
我錯了,這次不一樣。她走之後,我發現一張字條:你這個王八蛋。
起初我還以為是少給了民工工錢,憤怒出詩人,民工留給我詩句。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才反應過來那是她寫的。
我很慚愧,她跟了我八年,連她的字跡我都不曉得,有點過分。話又說回來,誰現在還在意身邊的人寫的字到底是什麼樣?
“你這個王八蛋”,她的憤怒因何而來?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
第一個三天過得很快,我沒有在意,心想不能慣她的小毛病;第二個三天我有一點在意了,心想她肯定是在等我的一個電話,隻要我一打電話,她就乖乖回來。我沒有打電話,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動不動就出走,一個好妻子絕不會那樣幹。第三個三天過去,第四個三天過去,我慌了,趕緊打電話,她不接,給我回短信:算了吧。什麼意思?什麼叫算了吧?我發短信問她,她不再回信。
這次她是來真的了。
我去找她,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連怎麼去找她我都不曉得。八年前她來到南寧,我們生活在一起,她肯定跟我說了很多很多關於她的情況,包括她的家鄉、父母、同學等等,可我全部都忘了。當我想到要去找她的時候,我發現毫無線索。毫無線索!這大概是她罵我“王八蛋”的原因。
那些日子我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撥她的電話。她不接我的電話,我每打一個電話她就給我回一條短信:算了吧。到現在,我的手機裏還存有將近兩百條“算了吧”,包含從春天到夏天的操蛋時光。
我是個要強的人,自認為這輩子會像美國首都華盛頓一樣,永遠不會低頭,更不會淪陷,但是在2012年春天,我被一個女人擊倒,在剛剛裝修好的婚房裏,像個落魄的流浪漢,本屬於女友的那塊試衣鏡,經常晃過我輕飄的身體,還美國首都華盛頓呢,整個一座廢墟。
我的心情糟透了,心想這個女人到底怎麼了。冬天的時候好好的,到了春天,說消失就消失,一點征兆都沒有。
我從來都不是個樂觀的人,這樣的結局其實我早就料到,或者說事情原本就該如此,多出來的那些劇情,是老天的賜予。不錯,她跟了我八年,已經算是老天賜給我豐厚的大禮,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我沒有怪她,要怪也隻能怪自己,我一身臭男人的毛病,她忍了八年,大概忍不下去了。
她是個好姑娘,總算從此脫離苦海。
秋天的時候,我認識了另外一個女人,她是個演藝吧的老板,左邊乳房有硬塊,來我們醫院檢查,我說是小葉增生,她不信,非要做很多昂貴的項目,檢驗結果出來後她很高興,說我是神醫。我被人說成神醫還是第一次,小葉增生,很容易就能判斷。事實上,作為一個婦科醫生,我並不稱職,醫院經常收到患者對我的投訴,說我態度冷漠,對病人總是草草打發。所以,這個說我是神醫的女人讓我感動了一下。她說以後如果來看病,就專門掛我的號。這可不得了,我在這家醫院工作了十年,還是第一次聽到患者當麵說要專門掛我的號。我說謝謝,說以後有身體檢查之類的事情,可提前打電話給我。我在她的病曆上寫下我的電話號碼,她當場存在她的手機上,馬上撥過來。她說,這是我的電話。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想塞給我,我說那可不行。她說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是演藝吧的貴賓卡,隻要你來,可以打對折。她走後,我拿那張卡舉在眼前:英倫演藝吧。
後來,她又來找我幾次,是帶女友來檢查。她們身體不適,都懷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結果並非如此。每次臨走她都會對她帶來的女友說,隻要是給李醫生看病,都能逢凶化吉。雖然是句玩笑話,但是聽起來很舒服。有一次她對我說,對了,你還沒去過我的演藝吧呢,晚上去一次,我請客。我答應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後來,我在英倫演藝吧專門有一個包廂,我和她在那裏喝酒聊天,看節目,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在這期間,她跟我講她的故事,現在我貼出來,算是對這一段友情的留戀和紀念:
像我這樣在小縣城裏長大的女孩,對大城市有種天然的向往,五歲的時候,我爸帶我到南寧看病,這是另外的一個世界,各種各樣的聲音塞滿我的耳朵,這是小縣城裏所沒有的,我一下子就喜歡上這裏。說來奇怪,來到這裏後,發燒頭疼的毛病不治自愈。我爸要求醫生開點藥,醫生說,這麼健康的女孩,不用吃藥。
離開南寧的時候,我莫名奇妙地哭了,一邊哭一邊拍打車窗,下車,我要下車。那時剛好不少拐賣兒童事件,車上的人以為我爸是壞人,害得我爸不停地跟他們解釋:她是我的女兒,她的名字叫藍小紅。以前我叫藍小妹,那天在車上,我爸被質疑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他急中生智,臨時給我取了一個名字:藍小紅。我爸是個鐵匠,他喜歡男孩,一直懶得給我取名字,在家裏也是小妹小妹地叫我。在車上他怕他叫我小妹之後沒人相信,改口叫我小紅,一叫就叫到現在。
想一想覺得可笑,二十歲之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走進這個城市。
第一次機會出現在讀初一的時候,廣西遊泳隊到我們學校招學員,我是十個候選人之一,我以為他們會讓我們到澄江邊比試,看誰遊得快就招誰當學員。夏天的時候,我經常跟小夥伴到澄江遊泳,比誰遊得最快,每次我都遊第一。我甚至以為遊泳隊之所以來我們學校招人,是因為聽說我們這個地方有個名叫藍小紅的小女孩遊泳遊得特別好。他們沒有讓我們到江邊比試,而是叫我們站成一排,看看我們的手臂,看看我們的腿腳。
後來,那個幸運的女孩並不是我,遊泳隊的老師在我的麵前停留不到五秒就離我而去。那個幸運的女孩叫劉妮,她是十個女孩裏遊泳遊得最慢的一個,她的手臂很長,後來獲得全國少年賽亞軍。
身邊的夥伴一下子遠行省城,我感覺自己的生活被別人頂替了,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老師安慰我,你要好好讀書,隻要成績好,你想去哪裏都可以。還說,當運動員很辛苦,你隻有考上好的學校,才有好的未來。
我是一個聽話的好學生,從此著了魔般地用功。我跟誰都不親,隻跟書本親。這樣一來,想不考第一都難。臨近中考,命運又一次跟我開玩笑,這一次是我爸,本來學校已經保送我上河池高中,河池高中是我們地區最好的學校,進入這個學校,等於一隻腳已經踏進重點大學的校門。我爸不同意我去河池高中,他要我去上巴馬師範,巴馬師範是中專,隻讀三年,畢業之後分配回鄉當小學老師,馬上就變成國家幹部。
我爸那時碰到大的難題,因為出現塑料製品,他的鐵器店倒閉,需要重新擇業,正考慮是去撈沙子還是當屠夫。他沒有太多的能力和心思管我,想直接把我交給國家。我不願意,跟他鬧,老師也去做他的工作。老師說我的成績好,是上清華北大的料,你再忍三年,三年後,小紅肯定能上好的學校。我爸一掰手指,高中三年,再加大學四年,就是七年,搞不好還讀研究生,那樣一來又再加三年,一共十年。我爸怎麼熬得了十年。開玩笑!我爸說不!我沒有那麼笨,到嘴的肥肉不吃,那不是笨蛋嗎。我的老師是個年輕人,他見我爸不同意,一下子急了,你這個老腦筋,他喊。我爸撿起腳邊的鐵錘,遞給老師,把頭伸在打鐵的鐵砧板上,說,你敢用錘子砸我的頭,我就讓她去河池高中。我爸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後來我就成了一名師範生,再後來我就成了一名小學老師。
好了,再這樣說下去,就要變成流水賬了。還是說說我是怎麼嫁人的吧。前麵說過,我做夢都想到南寧來。一個鐵匠的女兒,一個小學教師,想來這裏,怎麼來?嫁人唄!
那時候沒有什麼婚戀節目,發征婚廣告我又嫌丟人,哪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孩發征婚廣告的?師範畢業時我才十九歲,十九歲就想嫁人,很好笑吧。我沒有其他辦法,隻好把目光放在來縣城出差的男人身上。那段時間,我們那個地方開始建大型水電站,每天都有很多的外地人來到我們那裏,吸引他們,成了那段時間我最喜歡做的事情。
我首先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我在師範讀書的時候,除了學會怎麼給學生上課,還跟一位師母學會了裁衣服。我給自己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往往是電視裏的明星們穿什麼,過不了多久,我就穿著和她們身上相同款式的衣服走在大街上。我在一本介紹某國風情的畫冊上,看見一些戴腳鏈的女人,非常漂亮,我也效仿她們,在腳上套上鍍銀的鏈子,鏈子上還配有小鈴鐺,走起路來丁零丁零響,現在想起來很土,那時卻很招人的眼光。
每隔一段,就會有人在我耳邊嘀咕,誰誰誰喜歡上你,我一聽,馬上就不高興,因為從他們嘴裏說出的名字,不是同事就是其他單位的年輕人。可以這麼說,如果我想嫁在縣城,嫁個不錯的人家,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自從我分到縣小,就不停有人跟我說媒,哪一家有錢,哪一家有人當什麼官。我的回答跟我的心思很不一樣,我說我還小,不想談戀愛。他們說你騙人,你不想談戀愛,穿那麼花哨幹什麼?還有這腳鏈,一看就知道在勾男人,你不是不想談戀愛,你是看不起我們小地方的男人吧?
還真騙不了他們。
有一個關於教育的會議在縣城召開,來了很多領導,我被抽去搞接待,短短兩天時間,我就認識了很多人。散會時他們對我說,小紅,以後到南寧玩,就來找我。我把他們的話當真了。他們離開後,我的口袋裏多了十張名片,名片主人的模樣牢牢地記在我的腦海,我已經把他們當成我南寧的親人。他們有老有少,有當官的,也有普通的辦事員,晚上的時候,我把十張名片拿出來翻,像小時候拿撲克牌算命一樣,這些印有名字的紙片在我麵前不停變換,我拿不準他們誰能幫我,最後我寶貝似的把名片放在枕頭下麵。
暑假,我帶上這十張名片來到南寧。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來南寧,南寧的天氣很熱,我在朝陽路走上一圈,像進了一個正在被烤著的鐵皮屋子。朝陽路那時是整個南寧最熱鬧的街道,火車站、客運站,南寧百貨大樓,幾乎一條街就把整個南寧的繁華一網打盡。我印象最深的除了車流、人流和一間接一間的商鋪之外,就是街道兩邊的木菠蘿樹,大大的葉子綠得要滴水,猛一看像塑料做成的。我住在火車站邊上的朝陽賓館,看著身邊不停經過的行人,我想起我五歲的時候拍著車窗喊下車。這一回我又來了,我不想像小時候那樣失望地離開。
想想在縣城的時候,這十個人裏麵,最喜歡跟我說話的是劉處長,他是一個中年人,慈目善眉,很多人都圍著他轉。那時所謂的接待,就是晚上陪白天開會開累了的客人們跳舞,劉處長是跟我跳舞跳得最多的人。跳舞的時候,他不停地跟我說話。他問,我答。十個人中,他的情況我略知一二,我的情況他也很清楚。他曾經對我說,小紅,我幫你在南寧介紹一個男朋友。他離開後,我一直等他的消息,他一直都沒給我消息,我等不及,就來了。
我的第一個電話幾乎要撥給他。那時南寧的號碼隻有五位數,撥到第四位的時候,我就把話筒放下了。我心裏頭想,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跟他說,我一開口總不能跟他說,你給我介紹的男朋友在哪裏呢?我在房間裏待了整整一天,都沒有把第一個電話撥出去。我開不了這個口。
他們隻跟我有一麵之緣,總的來說,他們都是陌生人。當時我多麼希望被一個陌生的男人帶走,但真要這麼做,心裏免不了有些害怕。可是我又不能白來,我想出一個辦法,假裝從劉處長他們單位的門前經過,製造一次不經意間的相逢,不論是劉處長,還是其他人,隻要遇上他們中的一個,我就算不虛此行。
第二天下午,正是上班的時間,我坐著人力三輪車來到劉處長他們單位的門口,太陽白晃晃的,怕他們認不出我,我沒有撐陽傘,頂著烈日,在上班的人流中慢慢走,眼睛左顧右盼。我看不見所有人的臉,他們不是打傘就是戴遮陽帽,在他們中間,我顯得很多餘。我期盼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豎起耳朵,聽到的隻是汽車喇叭的聲音。
很快,上班的人都走空了,門口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已經在這裏走了很多個來回,我擦了擦汗,脖子上有一層細細的鹽。期望中的偶遇沒有出現,想想也是,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偶遇,人們都太忙了。後來我知道,我口袋裏十張名片的主人那天都曾經跟我擦肩而過,他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
最後,我在劉處長單位對麵的雜貨店給劉處長打電話,我說:“我是小紅,我想見你。”劉處長說:“好啊好啊。你在哪裏?”我說:“我在你們單位門口。”停頓了一下,我又說:“我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
劉處長叫他的秘書來接我,把我帶到他們單位的會議室,他說:“劉處長很忙,你在這裏休息等他。”秘書出去不久,我認識的人紛紛來到會議室。十張名片的主人除了劉處長都到齊了。會議室一下子熱鬧起來。他們像我的老朋友一樣,跟我寒暄,我一下子就放鬆下來。他們誇我的家鄉好,我說好在哪裏,他們說女人漂亮、淳樸,你就是你家鄉最好的形象代言人。看看你,又看看單位裏的女人,唉……
他們說我的好話我很高興,他們說身邊女人的壞話我就不高興了。幾乎想和他們理論。後來想這大概是一種禮貌,誇一個人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找個人對比,誇你,貶她。人比人氣死人。我認為氣死的應該是我,我冒著烈日跑來別人單位的大門口,還希望被人喊我的名字。如果當時不是十九歲,打死我我也不會這樣做。他們說的是相貌,我想的是身份。
我笑著看他們,沒有把他們的話當一回事。
單位裏的女人知道來了一個鄉下姑娘,都借故來到會議室,年輕一點的,轉一轉就走了,嘀嘀咕咕,也聽不清她們在議論什麼。年紀大一點的直接叫喚,“哎呀,這姑娘很漂亮嘛,說,是誰的幹女兒?”
“還有誰,肯定是劉處長的幹女兒了。”大家都笑了起來。
“小心哦,劉處長的幹女兒很多的哦。”
“誰在表揚我!”一個響亮的聲音傳進門來,大家回頭,是劉處長。他笑眯眯地走進來,跟我在縣城看到的一樣。看得出來,他跟手下的人關係不錯。
“小紅,你很有人緣嘛,你看看,大家都把你當成明星了。”劉處長說。
馬上有人去拍他的馬屁,“是劉處長有人格魅力,劉處長的人緣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不是啊?”
劉處長對說話的人:“嗨,你跟我們不是一類的,你看看你的嘴角,有洗衣粉哪。我們沒有一個人有。”
說話的人嘴角確實有白沫,他說話說得太多了,自從進到會議室,每個人說話他都去附和,沒有白沫都說不過去。
說話的人趕緊抹嘴角。
劉處長說:“你看看,你一來,我們處就好像過節一樣。我們得好好招待你。”
晚上,劉處長在當時南寧最好的酒店“望海樓”給我接風,包廂裏,滿滿當當坐了二十個人,我坐在中間,長這麼大,第一次被當成客人,第一次感覺自己受到尊重。老實說,我在縣城沒什麼朋友,平日裏獨往獨來,對於別人怎麼看我根本不關心。對領導我很恭敬,但那不是尊重,尊重應該是一個人在你的心底有沉甸甸的分量,我從來不指望我在領導的心裏有沉甸甸的分量,事實上也從來沒有,我對領導也一樣,有的也隻是恭敬——與自己內心無關的恭敬。現在,在南寧這個陌生的城市,一桌子人為我聚在一起。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每一個人都來給我敬酒。每一杯我都幹了。我爸是鐵匠,他喜歡喝酒,我也有喝酒的天分。即便我不會喝,在那種氛圍之下,我也會豁出去喝。
剛開始的時候,劉處長問我,這次來南寧主要是辦什麼事?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我不好意思跟他說我此行的目的。後來,我喝了很多酒,借著酒勁,我把心裏的話兒吐了出來,我說:“劉處長,你說過的,你要給我在南寧找個男朋友。我今天就是找你要男朋友來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
我說:“你們笑什麼?不可以嗎?”
“可以,那太容易了。”
“劉處長,不可以嗎?”我看著劉處長,我想要他直接回答我。
“可以,那還不容易,你長得那麼漂亮,想嫁人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劉處長大聲說。不知為什麼,我竟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哭了起來。長這麼大,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誇的時候心裏覺得很受用,覺得這樣的誇來得太晚。那個時候,我想在南寧找男朋友的願望是多麼的強烈。淚水是最好的證明。
劉處長說:“喝多了,這姑娘喝多了。”
我沒喝多,當晚他們每一個人說什麼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張說:“這姑娘是怎麼啦?肯定是小時候缺愛,受了太多的委屈。”
老張說得對,我媽死得早,我爸把我和我弟拉扯大很不容易,他打鐵,每天跟鐵水和風箱做伴,隻要我們不生病,吃好吃壞都一樣,不能對他有什麼要求,不能撒嬌,不能哭。我經常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是他親生的,有可能是他撿來的。我曾經把這個感覺跟我的一個好朋友說,她說:“撿來的,不會吧,你覺得可能嗎?他都想把你和你弟扔掉,他會撿小孩來養?”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我覺得自己很多餘,覺得我的生活肯定是被哪一個運氣好的女孩頂替了。我的生活已經被別人頂替,很長時間我都有這樣的感覺,把被別人頂替的生活搶回來,是我必須要做的。
老黃說:“一個姑娘家,年紀不大就急著把自己嫁出去,是不是被男朋友甩了,想爭口氣,找個條件好的壓壓前任的威風?”
他說得不對,讀書的時候我隻跟書本親,在校園裏從沒正眼看過人,工作後隻想著怎麼離開都安,哪有時間被人甩。我正想反駁他,坐在我身邊的老朱幫我說話了,他說:“別人甩她?她甩別人還差不多。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
老朱又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鄉裏的想往縣裏跑,縣裏的想往南寧跑,就像科長想當處長,處長想當廳長,廳長想當部長一樣。是不是啊處長?我們都盼著你高升呢。”
劉處長說:“對,這不是什麼丟人的事,這符合人性。我當然也想當廳長,但是不一定能當得了。”
劉處長說了人性兩個字,很多官員是不屑談這個詞的。他同時不否認自己想當更大的官。他不裝腔作勢,這年頭,隻要能管人,哪怕隻有一個部下的主,看人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都跟常人不一樣。比如我們語文組組長王長樂,經常對我們指手劃腳,看誰都像孫子。劉處長比王長樂的官大多了,他就沒有王長樂的架子,我覺得劉處長很親切,我想他會理解我的,我說:“處長,各位大哥大姐,你們一定要幫幫我啊。”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劉處長說:“給小紅找男朋友,是我們處今年的主要任務之一。”
接風宴的第二天,我就回縣城了。臨走時我給劉處長打電話,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劉處長說:“小紅,你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劉處長坐在都安縣銀塔賓館四樓“總統套間”的會客室裏,時間是我南寧之行的半年之後。他為這件事情專門來到縣城,可見他對這件事的重視。正是冬天,一杯茶捧在我手裏,熱乎乎的,我搓著杯子,來掩蓋內心的緊張,我看見杯中的茶葉起起伏伏,不安分地漂著。這半年我度日如年,一直等待來自南寧的消息,現在答案即將揭曉,我反而不知所措。
劉處長坐在我對麵,笑容裏麵有雜質,一點沒有媒人應有的燦爛的表情,倒像個正在指派一位能力很強的部下去完成一項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的領導。
“小紅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到底要不要來找你,我猶豫了很久。唉……”
劉處長歎氣,我的心馬上提到嗓子眼,我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跟我宣布什麼不吉利的消息。他似乎有難言之隱。他沒有馬上說小文的事,而是說他自己。
劉處長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組成一個家庭,其實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拿我來說吧……”
劉處長一開始就跟我說他的戀愛史。
劉處長的第一個戀人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那個時候,學校禁止談戀愛,談戀愛就是搞破鞋的代名詞,互相有好感的同學,都不得不壓抑自己。他和她都知道大家彼此喜歡,但是膽子太小,不敢約會,不說約會,大庭廣眾之下都不敢多說話。劉處長說:“主要責任在我,男人應該主動,既然那個年代很多人做壞事都沒有被發現,談個戀愛又怎麼啦?四年,一點動靜都沒有,全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們兩個人在相愛,四年,嘩,就過去了,你說冤不冤?我都不知道怎麼熬過那四年的。”
要說一點動靜都沒有也不對,兩個人最長的一次交流是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上,所謂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就是全班同學坐下來開會,每一個人都彙報自己的思想,深挖自己,檢舉別人。那次會議,他和她互相幫助,一問一答,不停地給對方“挑毛病”。比如,你不應該留長頭發,你應該留劉胡蘭那樣的發型。那位女同學當時留長發,全班的女生都留齊耳的“幹部頭”。比如,你隻知道學習,不注意體育鍛煉,沒有好的身體,怎麼建設祖國。就像雪花落在水麵上,是什麼聲音隻有雪花和水知道。其他同學也都認為他們的對話是為了敷衍了事。
“主要是我太懦弱,也可以說是自私,沒有把第一次戀愛當成最最重要的,沒有完完全全地付出,付出不一定會得到,不付出肯定會得不到,我們都給對方寫信,但是沒有一封寄到對方手裏,怕啊。後來,最後一個假期,我利用在印刷廠實習的便利,偷偷摸摸把所有的信做成一本書,書的封麵做得跟偉大導師的著作一模一樣,封麵印上紅色的字:‘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把這本‘書’交給她,我們也就畢業了。從此一南一北,永不相見。”
劉處長之所以跟我說他的戀愛經曆,是為了證明他已經敞開心扉,是讓我相信他今天帶著誠意而來。我等他繼續往下說。
他很快就說到他的婚姻。
“糟透了。”他說。
“一開始就是錯的。大家都錯,大家又都不把錯指出來,都想著把錯等成對。等待的等,對錯的對。”劉處長先把總結說出來,讓我有心理準備,去聽他一段不幸的往事。“很勉強。”他說。
“我分到出版社工作,剛進出版社的大門就被一個踩自行車的女人撞翻,我的行李撒落一地,她一上來就罵我走路不看人,其實是她在後麵撞我。沒想到後來我跟她結婚,生子。就像做夢一樣。”
她是出版社印刷廠的工人,老編輯家吳可為的女兒,吳老“文革”時被紅衛兵打斷雙腿,老婆離婚,兒子自殺,全靠這個女兒照顧,落實政策後,女兒被安排到印刷廠工作。由於他們家受了太多的苦,她對所有的人都不滿意,今天跟這個吵,明天跟那個吵,一見到她,人人都躲著,生怕惹上什麼麻煩。
“吳老是出版界的元老,到出版社後,我經常去看望他,向他請教學術上的問題,去的次數多了,幾乎就成了他們家的一員。每逢過節,吳老都叫女兒來喊我去他們家吃飯,我在南寧舉目無親,平時除了上班,就是看書寫文章,還有就是去跟吳老請教有關學術方麵的問題,他沒把我當成外人看,我很高興,也很感激。”
就這樣過了一年。沒想到之後事情有了很大的變化。中秋節的夜晚,吃完晚飯後,吳可為叫劉處長留在他家,說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講。劉處長很訝異,什麼重要的事情,非得要留他過夜?大概這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來說。果然是這樣,吳可為一說就是一個晚上,是關於他女兒的婚事。
“這輩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芳草了。芳草跟著我受苦,我對不起她啊。”吳老一說這些,眼淚就流下來了。劉處長還是第一次看見吳老這樣失態,平時交流,他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他輪椅邊有一張白毛巾,說話的時候,他久不久就會拿毛巾擦嘴角,怕泛出白沫在人前不雅。現在說到女兒,他顧不了許多,眼淚鼻涕一起流。劉處長嚇壞了,忙著給吳老擦眼淚,吳老一把抓住他的手。
猜得出來,吳老是在為自己的女兒說親,他要把女兒許配給劉處長。平時劉處長到吳家來,芳草對他不冷不熱,吳老叫她去找他來家裏聊天,她見到劉處長時隻說一句“我爸叫你”,轉身就走。當吳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劉處長時,劉處長腦子裏馬上出現芳草的模樣,幹燥的皮膚,一張藍色的圍裙永遠搭在腰間,眼神永遠是那樣的哀怨。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過一輩子,劉處長覺得難度有點大。他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在他眼裏,她就是一個每天照顧吳老飲食起居的“仆人”。
吳老拿出一張芳草少女時代的照片,黑白照片裏,一個漂亮的少女,辮子上別著小花,眼神清澈,微笑著看著遠方。那時候她是學校合唱隊的主唱,家裏麵的寵兒,老師眼裏的乖學生。跟現在的芳草一點都對不上號。
“她膽子小,什麼蝴蝶啊、小蟲子啊從眼前飛過,都要尖叫得躲起來,怕生人,家裏一來人就不敢出房間。”吳可為跟劉處長說他女兒小時候的故事,說一家人平靜的生活以及他被“打倒”後一家人的遭遇,好像剛剛發生一樣。吳老的遭遇劉處長早就聽說了,平時他們聊天,都避開不談這個話題。都說往事不堪回首,中秋之夜,吳老親口說出一家人遭受的苦難,這也許是老人家唯一一次在外人麵前說出自己的故事,他這樣做,都是為了女兒。
此類故事,劉處長聽了太多,在每一個亮著燈光的窗口裏麵,都有很多關於那個時代的細節,血淋淋的,毫不費勁就觸摸得到。也許知道得太多,所以劉處長沒有太多的反應,隻是覺得老人家現在又重新說出來,就像是把自己身上已經結痂的傷口又一次揭開,老人家怎麼受得了。劉處長趕忙安慰他,“吳老,不要說了,已經過去了……”
吳可為不理會,繼續說:“我離婚之後,本來芳草是跟著她媽媽的,我被紅衛兵打斷雙腿以後,她不顧她媽媽的阻攔,跑到‘五七’幹校,說什麼也要跟我在一起。她要照顧我,照顧我這個給她帶來厄運的爸爸,從此以後,她一天都沒有離開我。”
劉處長的心動了一下。亂世之中,夫妻離異、子女反目、親友背叛的事太多太多,人性的弱點被一個荒唐時代的邪火烤灼,很快就會敗得一塌糊塗。但是這個芳草,一個弱女子,她身上有強大的東西。劉處長一下子覺得芳草很難得。
吳可為說:“她跟我受了太多苦,我們被下放到馬山縣務農,我是監督改造的對象,芳草的戶口跟她媽媽,是城裏的,在我身邊算是‘黑人黑戶’(‘文革’時期指沒有戶口的流浪者),被當地民兵趕走之後又跑回來,當地的頭頭見趕不走她,隻好讓她留下來。我的腿動不了,她就替我出工,一個人的口糧,兩個人吃。她既不是當地的農民,又不算下鄉的知青,如果是當地的農民,不管是哪一家,都會有三親六故相照應,困難時借個柴米救急還有個依靠;如果是下鄉知青,會有政策方麵的關照,什麼當兵、招工的,還算有個盼頭。芳草不一樣,她是黑人黑戶,兩眼一抹黑,隻知道在我身邊照顧我,什麼前途、命運想都不要去想。當然,還有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