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慶十三年自入秋來,國都所在的薄郡附近便沒有落過一滴雨,到如今已一月有餘。禁中連發了數道罪己詔,新的一道正躺在中書省的案頭,皇帝容屹卻沒有半分祈雨的打算,任憑百官哀懇苦諫,璿天門下跪了多少黎庶,他自穩坐宮中,巋然不動。
這一日是九月壬子,夜半時分天色便轉陰,過了朝食已是滿滿積攢了半天的的濃雲,其勢巍然嵯峨,宛如道經裏的淩霄殿、釋典中的善見城,緩緩朝著人間壓迫而來。天色低垂如夜,一場透雨勢在必得之際,忽而又來了一陣西風,如一隻無形巨手輕巧一拂,又還了連日來的清明天空,至午牌時分,也不過微陰。
天象異常,最難過的便屬太史局諸官,太史令聞時飛負手站在庭中,無聲的仰望著四方灰暗的穹頂,麵色一如這天幕,身後往來紛忙,皆是李姓官員,從來未曾搭理過他這首領長官。自皇朝以來,太史局上下皆由李氏把持,天象吉凶、風雲氣色皆掌握於一族手中,是以太史令品秩僅為從五品下級,李氏卻得以躋身高門朱戶之流,雖難入新纂的《世族誌》,在這長洛京中卻也能說上一兩句話。而他聞時飛,延慶九年舉榜眼之後,乃是“李郎局”裏第一個外姓之人,在同年中起點雖最高,四年來卻也沒騰挪過地方,無功無過,年年考官,竟像是他的履曆被改作李姓一樣,看不到半分遷轉的希望。
一陣衣袍簌簌輕響傳來,左令李雲容緩緩踱到他身旁,與他並肩站在一處。李雲容是氣度弘雅的中年人,緋袍魚袋,頷下精心蓄著一把飄逸長髯,日常都收在頸中一隻錦袋裏,望去頗為滑稽。二人不過相對一拜,都不曾說話,過了許久,有一行色匆匆的書令史奔進太史局院中來,腳步也算急而不亂,站定方向庭中拜道:“兩位令公。”
聞時飛瞥他一眼,心中便有了數,李雲容卻還抱有兩分希望,急切問道:“華娘子怎說?”此前太史局連擬數次吉日奏請皇帝祈雨都未獲準,到今日已有些沉不住氣,一早便遣這小吏快馬加鞭跑了一趟紫台山,寧心峰頂的讚聖觀中有著天下最大一架窺儀,觀主李雲華自幼入道,乃是李雲容的嫡親女弟。
“仙長親執了窺儀觀天象,卻道今日情況不過與之前數次吉日一般,風流雲散,毫無雨兆。”那書令史難掩滿麵失望,李雲容尚且麵色猶可,沉思良久到底也忍不住胸中一聲長歎:“便如此公布罷,也好過如先前吉日一般算空。”小吏答應著去了,聞時飛仍默默的陪站。從頭至尾他便像個局外人一般,冷眼看著李家諸郎們忙活,當今已不如先頭幾位皇帝一般篤信鬼神天象一說,李家權勢傾頹,曾經的煊赫新貴地位已然岌岌可危,加之秋旱中皇帝絲毫不肯配合的態度,足以讓這位素來講究儀表涵養的李三郎人前失態。
久旱不雨,且不說他與太史局仍是榮損相係,便是為京畿百姓計,聞時飛自家也是憂心不已。他讀書時曾追隨夫子賑濟沿海災民,如何安置,如何分配,如何維持,乃是熟極而流的一套,如今卻隻能白白擔心,一點忙都幫不上。
“令公!令公!”不知站了多久,忽然有小吏疾呼打斷二人沉思,“天使到了,宮中有旨意。”說話間便有一位二十來歲的青袍宦官笑容可掬的跨進門來,雙手對掖在袖中,應是口諭。李雲容有些見識,認出這是內常侍趙遊藝,便領著眾人拜倒,一陣窸窣過後趙遊藝方微微欠身笑道:“諸位郎君請起,某不多待,大家宣太史令內書房奏對。”
庭中諸人麵麵相覷,最終都集中到李雲容與聞時飛身上來,李雲容深深看了聞時飛一眼,張張嘴還未說話,唇邊先溢出慘淡苦笑。當著宮中內官的麵,即使不當著宮中內官的麵,聞時飛無可奈何,硬著頭皮接下,起身整頓具服,提著那顆惴惴不安的心隨那內官一路往皇城深處而去。
內書房距秘書省路途遙遠,聞時飛望著麵前溫順垂首的禦馬一時怔住,隨即便聞同行的趙遊藝含笑問:“當下京中郎君皆以騎馬風靡,難道聞郎竟不擅此道?大家特意叮囑允你皇城騎馬,如今看來若不成,某再命人去換宮車來罷。”聞時飛麵色漲紅,隨即認鐙上鞍,動作也頗瀟灑,他是寄居此地的“寒人”,長洛京的風尚自然要盡快熟手。“勞中貴人見笑了,某方才思索朝見事宜,一時出神。”他低聲解釋。麵前此人乃是皇帝身邊內侍監趙延年的義子,而他是偏僻微臣,莫說天顏,連這等皇帝近侍也難以得見。